红薯——叫得直喊爷
在铭安,年关前的年味不算浓。可能是越发达地区,兼收并蓄越多,长短板都没那么突出了。
阿诚想赖在铭安过年,可佟蓓坚决拒绝。
除不愿让阿诚陪在身边,另一个原因是佟蓓对过年早就没了期待。佟谦亮不回国,而葛晓珍也预告过年期间要封闭式加班。
佟蓓已是第二次揪阿诚的耳朵。“我爸怎么会认识你?”
阿诚终究怕佟蓓发飙,又不甘心全盘托出,尝试开出条件:“必须答应跟我一起过年,如果不想在铭安,那就到锦港,甚至两张机票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行,只要在一起。”
“谁希罕过年,谁说要在一起?你先老实交待,否则一切免谈,小心我把你的行李寄到雪山边境去。”佟蓓强势惯了,开始用劲拧阿诚的耳朵。
阿诚只好以退为进,尽量争取陪佟蓓过年的机会。“以前我委托过私家侦探,帮我查找你爸妈的联络方式,结果你爸爸的地址顺利找到了,而你妈妈的任何信息都没找到。你别生气,我找这些只是想告诉你爸妈,我想照顾你,我想一直陪着你,希望你爸妈也可以帮我。”
佟蓓明显没想到阿诚会弄这种事,气不打一处来,越发揪紧耳朵不松手。“帮你啥,我爸妈又不是你爸妈,怎么会帮你,自然只会帮我。再说了,在我家,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谁也讲不通,我做什么就是什么,谁也拦不住。你必须老实交待,你是怎么同我爸联系的?”
“写信,我给你爸发邮件,写过很长的信,向他说明,请他放心。”
佟蓓这才松手。“我爸怎么说,没有说想揍你?”
“他只说要考验我。他还特意对我讲,如果你晚上睡不着,不管我在哪里,隔多远,都拜托我尽量多陪你聊天。”阿诚摸着火辣辣的耳朵,又幽幽地眼神,“他还说了,说我的棋够呛,以后不能输得太惨。”
佟蓓顿时开颜,打着响指。“这还差不多,今天先放过你。私家侦探的事,下次再算账。”
嘉胜“矜梅居”别墅区,红灯笼映在亭台草木间。
经过三请四催,郝东终于把木匠老爹从乡下接来了。
过年在即,木匠老爹起先并不愿意来嘉胜。“来有啥意思,加上你那个叫‘呆猛’的助理,连同我一糟老头子,齐刷刷三个大老爷们凑一起过年,想想都瘆得慌。”
从乡下首次到嘉胜,家里的气派把木匠老爹给震住了。作为一名老木匠,一下子就被客厅的家具吸引,先转着圈看,再试着去抬那象头单人座椅,结果纹丝不动。“这木又硬又亮,上头没有一颗钉子,还这么牢靠,木缝子都看不见,当真好把式。”
当木匠老爹由郝东领到卧房,去看新买的大红酸枝架子床,更是爱不释手。“这床比外面那沙发黑,看做工也顶好,看木纹透出油亮,应该是檀木乌木之类的。”
“市场上一般叫做大红酸枝,但学名叫交趾黄檀,您说对了檀字,算说对了。”
“这木头论立方买还是论斤?”
见郝东被问住了,木匠老爹又问:“这床多少钱?”
犹豫了一会的郝东答道:“价钱还行,也就两万多。”其实花钱远不止此,郝东怕挨骂不敢照实说。
为让木匠老爹睡得踏实,郝东此前特意去家具市场买老式架子床。家具老板建议买缅甸花梨木的,说更有木头香味,适合安神睡眠,但郝东花了15万元,选了卖场里最贵的这张大红酸枝的。
车库里的两台跑车,郝东也不敢让木匠老爹看见,昨天连忙用车罩子悉数罩好。临时从《尚沫》调来一台吉普车,专供接送爸爸。
郝东还留意到,助理Damon叽哩哇啦的洋文也让木匠老爹不自在,于是打发Damon每天出门订外卖,尽量安排合乎老家口味的家乡菜,自己则每天晚上领着去嘉胜综合城的“泰正殿”大戏院听戏。
可木匠老爹还是觉得不习惯,来了才三天,就一个劲地喊要回乡下。
郝东在客厅叹着气对Damon说,明年过年不在嘉胜,干脆回乡下。
Damon摊着双手,摇头不同意,然后说了几个字的中文:“你找你老婆陪。”
偏偏这几个字让正琢磨家具的木匠老爹听到了,马上催起郝东找对象这事。“你小子要是找了老婆,啥都好说,我随你在哪过年都行。你过一年就大一年,我也老一年,你不把个人问题解决了,没有老婆孩子热坑头,你买这几十万元的家具有何用?”
郝东不解:“您是怎么知道家具价格的?”
“臭小子,我都问门口的保安了,这事也诳我。再怎么样,我也是咱们当地最牛皮的木匠。”
父母与子女,无穷无尽的话题。
父子关系与母女关系相比,或许显得粗一些,但也粗中有细。
陆岩回老家并未提前告知,踏进家门时,陆志坤正炊事午饭,灶台上的锅里有小碗多一点的蒸肉飘香。陆岩心里有点乐,盼着爸爸胃口好、吃得香。
好一段时日了,陆志坤独个儿住在乡下,章秀芬早住到城里照顾陆岩那小家了。陆岩原来想让父母同住在城里,但终拗不过陆志坤叶老归根的铁定主意。
陆岩这一段回得少,诸事不爽压力大,烦加上累,有几分怨天尤人的情绪了。
陆岩的不期而归,让陆志坤有几分欣喜,只是在脸上看不出。陆志坤向来如此,感情内敛得紧。原来不打算再炒菜了,这会又重新生火并爆出一大盘青椒。
“快来趁热,你最爱吃的油淋辣椒。”陆志坤端盘上桌。陆岩点头不语,默默体会滋味。这会还真饿了,利落地扒了两大碗饭。陆志坤吃得慢些,只安静地看着陆岩狼吞虎咽。
放下制氧机,中午未作休息,陆岩便到镇上去看“穷盒子”。当晚归得迟,还是“穷盒子”送回来的。
敲开院门,陆岩就看出陆志坤有些忿然。
见“穷盒子”来了,陆志坤招呼着沏茶,叨念着老早就做好了饭在等,又打手电筒到马路上迎了好几回,担心走夜路怕黑,还忧心在外面出啥事。
言语如往常一样冲,但陆岩心里暖和,似乎被骂得痛快。
“穷盒子”与陆志坤自是有话说,长谈到深夜,懒得赶夜路,干脆歇在家里。原想早些知会明天的行程,陆岩料想爸爸犯困了,暂且按下不提。
独自上到阁楼,陆岩发现了角落篾篓里一只孤零零的大碗。开灯细瞧,碗口都结了蜘蛛网,白釉蓝花的碗底上加固着一道已生锈的铁箍。这落单的碗不仅迅速把陆岩拉回到孩提年代,也猛地衬托出爸爸独居乡下的寂寥。
躺在床上,陆岩才觉得白天没与爸爸多说话,心生愧疚。转念一想,爸爸与“穷盒子”聊得尽兴也算不错。
第二天一早,陆志坤便叮叮咚咚下厨忙乎早餐。陆岩嘀咕对不住,回了家不光未多交流,反倒添了麻烦,立马又得走了。一伸懒腰,才猛地记起昨天打算到镇上为爸爸买条香烟的,硬是给忘了。
吃罢早餐,陆岩便开车往镇上买烟,顺便送“穷盒子”。
在镇上终于见着了小翠,陆岩主动问起对“彭四能”的印象,原以为只会得到粗略答复,没想到小翠明言拒绝:“我也怕看那些血肉模糊的照片,我比那附中音乐老师还怕些。”
陆岩不解,质问为何读过卫校又怕血,可小翠连连摆手。“所以我现在当幼师了,以前就是因为怕那些玩意才改行的。”
陆岩与“穷盒子”交换眼神,相互摇摇头。
晌午回来,陆岩看见陆志坤在后院搭架领瓜藤,背上衣服汗透了,手上青筋显现。陆岩平时很少见到陆志坤累成这样的,因为身体向来不咋地,听章秀芬说夜里常不落觉,每每坐在床上等天亮。陆岩虽生感念,但也只叮嘱正抡锄头的陆志坤“别中暑了”。
陆岩正收拾行李,陆志坤进屋脱衣拭汗,问起啥时走。陆岩柔和告知就要走,陆志坤愣了一会,略微点点头,迅速进厨房做饭。
这顿饭倒是父子俩一起弄的,可坐在桌上,说话的时候多,动筷子的时候少。
其实陆岩只是抱着为爸爸解解闷的念头而聊天,可陆志坤左右了主题,陆岩则只是一个劲地听。
这一刻的感觉很特别,与从前全然两样。
陆岩先前觉得爸爸文化不高,对自己的言传身教少了点,何况“夹着尾巴做人,多栽花少栽刺,船过得舵过得”的老三篇不太抵用。当爸爸年岁渐高,更认为已经远离自己生活的主要位置。
陆岩直到这会才发现,爸爸真是尽职尽责,该给予的一定会一古脑地给予,不管时节早晚,不论是否如愿采用。爸爸终究要陪自己走过人生最重要的一段。陆岩扪心自问,该如何做好儿子的角色?
陆志坤抬头看了看墙上钟,催促陆岩多吃菜,仰脖子沽了杯中酒。“不说了,反正你也长大了。”起身去打点陆岩的行装。望着陆志坤从窖洞里掏红薯时的佝偻背影,陆岩鼻子有点酸。
陆岩力劝陆志坤不送出门。道了再见,倚在院门的陆志坤有如一湖静水。
走出百多米,陆岩又记起一句话,回头挥手冲陆志坤喊:“你一个人在家要特别注意安全。”
陆志坤霎时笑开了脸,也挥着手。“我也正要提醒你注意安全。”
冬日的午后阳光特别难得,特让人暖和,陆岩一路开车顺手顺心。
到达福黎县城后,陆岩到了一趟姐姐家。
姐姐主动给鲁婉蓉买了几副调经补血的中药。
作为姑嫂,陆岩姐姐与鲁婉蓉历来投缘,相互联系得紧。包括孩子之间也如此,陆岩的外甥与陆凌也打小亲密。
回到乐源市区已是傍晚。陆岩没有直接回家,先往廖定宇家里送了火焙鱼等一袋东西,然后又约了郑瑜,送与车上拉的一袋红薯。
郑瑜对红薯自是称心,但见面就揶揄:“年前这么多事,还劳你还给我送红薯,果然是白皮红心大好人。”
“我妈妈做寿摆酒,空收了你的人情。这案子的事,又劳费你不少心。送一点红薯应当的,也就你实在,好打发。”
“嫌我好打发,那你请我吃饭,这会也到饭点了。”郑瑜主动提议,还从红薯袋里挑出一只大的,用纸包起来塞进挎包,神秘兮兮地补充,“钱归你出,地方由我选。”
郑瑜当向导,把陆岩带到了一家名为“同渡过”的茶餐厅。
这倒是个好所在,陆岩一走进去就感觉对头。一二楼吃饭喝茶,三四楼唱歌,有大厅也有包厢。
看来老板与郑瑜熟,进门就陪着,向陆岩介绍了一番。挑了一个临窗的卡座,郑瑜问:“西餐还是中式?”
“我还真饿了,中午陪我爸吃饭,光顾着讲话了。”陆岩拍拍肚皮,“你做主,上两个硬菜。”
“饿了的话,建议你吃煲仔饭,上得快,饭菜也香。”
“不点菜,那是么子搞法,分开吃,各吃各的?”
“对不住,我吃的已经进蒸锅了。”郑瑜支走服务员,转了话题,“你跟你爸还这么亲近,好羡慕。你这号年纪的父子关系,难得亲近的。”
“是不算亲近的,难得一回亲近。已经好多年没住在一起,生活习惯都生疏了。”陆岩还是不放心点餐的事,“你要我请客,你吃什么我都还不知道,吃的地方也是你定的,我怎么有一种被控制了的感觉,似乎跟那案子的感觉差不多。”
郑瑜双手撑着头,盯着陆岩,眼神柔和。“好可怜的娃,真的被案子搞疲沓了,我劝你放下所有与案子有关的事,跟电工黑胶布一样隔开绝缘,安安心心过个年。”
“怎么可能,过年我还得跟进,正发愁找不到办法。”
郑瑜皱紧眉头,起身帮陆岩端来两小碟辣椒和酸菜,轻轻地敲了敲桌面。“我说两条,一条是放下案子让自己清静一阵,第二条是不要为案子试图打点什么。你至少要做到其中一条,要不然这顿饭算你白请了。”
这时热气腾腾的煲仔饭上桌了。隔着气雾,陆岩揉了揉眼睛。
可等陆岩睁开眼睛,郑瑜不见了。
陆岩吃到一半,郑瑜捧着一只碗来了,碗里一只冒热气的红薯,看样子就是那只塞在挎包里的红薯。
陆岩放下勺子,又揉了揉眼睛。“你这是哪一出,各吃各的也只是品种不同,不至于吃的时间也分开,否则就不是一起吃饭了,只能叫一起点餐。连我俩点餐都是分开点的,你竟然还把红薯搞上来了。”
郑瑜笑了。“红薯怎么了,陆大爷的红薯,先尝个鲜。那天还说你是白皮红心大好人,看来是好人不识好人心。你猜我刚才干什么去了?”
“不就是到后厨端红薯去了?”
“只说对了一半,我刚才穿过后厨,到侧边巷子里,预约了两个人的按摩。看你总是揉眼睛,我估计你开车开久了,需要放松休息一下。”
陆岩微笑着点点头,心里泛起暖意,但故意正话反说:“你一个女的,带一个男的去按摩,不歪想都难。”
“随你歪着想,歪也歪不了,我安排的是手法很重的盲人按摩,让你叫,痛得叫的那种。”郑瑜抿着嘴,眼一瞪,把红薯一掰两半。
陆岩也跟着轻松回应:“不是痛得叫,而是叫得痛,叫得直喊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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