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锅县公子是谁?
他可算是我们通州白家姑娘的恶梦。
大启朝州下有郡,郡下有县。
通州便有个凤阳县,凤阳县在大启朝开国之初,占据了一段非常重要的历史时光,所以该县的父母官多由朝上重臣的亲信们担任,几年下来,攒着些声望与功绩,顺顺当当就能升迁,是又被称为“登天县”。
“登天县”的父母官向来不求无功,只求无过。这一届的县太爷自然也保持着与前任们一模一样的为官之道,然而他却有个出名的小公子,是位罗锅少爷。
这罗锅也不是天生的,听他家老仆说是在当年县太爷携家眷赴任途中起了一场祸事,行经岭南时被盗贼偷袭,小公子被贼人所伤,最后命是救回来了,人却出了问题。
县太医遍寻医者,仍无解法。后来花重金请来天下名医孙白。
孙白救活了小公子,却说小公子命大,惜福即可,勿要强求。
县太爷一家初不明白是何意,只沉浸在儿子活过来的欢欣中。然而,聪明可爱的小公子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年,当他终于能从床上爬起时,却身不能直,背不能挺,与当日被称竹秀于风的身姿相差甚远。
人逢大祸,必有大变。
小公子从人人夸赞的神童变成了相貌丑陋的罗锅少爷。无事便于半夜长嚎,常常无故打骂下人,惯常虐|猫|虐|狗。县太爷一家心里有愧,纵之任之,不加管斥。
时间久了,听闻凤阳县县城的野狗野猫都绝迹了。
大启朝取官员重外形,遭遇飞来横锅的罗锅少爷自然断了仕途,但他却有着在上都极为显赫的家世。
我们白家老祖宗自从知道了县太爷的家世背景后,一颗为家族操劳的心便按捺不住|躁|动,镇日里琢磨着如何与这县太爷的关系亲上一重,尚未婚配的罗锅少爷便成了她日夜思量的对象之一,下了好几张帖子,开了好几次赏花宴,热情相邀县令夫人携自家公子参加。
老祖宗在心里拨拉着小算盘,自然有眼尖心灵的人看得出来。
在老祖宗面前受宠的那几房也就罢了,他们的女儿断是不会嫁给个驼了背的少爷,自有其他高枝可去攀附。可不得宠的,比如说像我这样的,就只好夹紧尾巴,离老祖宗远远的,一问三不知,装傻装笨装木楞,每晚都向菩萨上香,千求万求老祖宗的姻缘手可别点过来。
可娘亲今日这般表现,又在老祖宗那里待了那么久,难道这一年来给菩萨的香白上了?
我急地在屋子里转圈圈,娘亲却拭了两下眼泪,嗔道,“什么罗锅?你怎在背后这样称呼县令家公子?人家有正经的名字呀。”
“唉呀,我知道。”我气呼呼地往地上一坐,把手摔在地上,大叫道,“这可怎么办呀?”
“什么怎么办?“
“老祖宗怎么想起要把我嫁给那罗锅?”
“跟林小公子又有什么关系,别再叫人家罗锅了。”
罗锅公子其实有个特别好听的名字,叫林丰珝(xǔ),意喻丰姿尽显,美玉出世,可见县令一家对自家小公子的期盼。
听他家老仆说小公子小时真不差,然而美玉出世尚未长成已被破相,华彩再不能展半分,林丰珝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变得有点儿讽刺。
“你起来,娘跟你细细说。一个女孩家家的,怎么能坐在地上呢?“
我忙顺着她的手劲在新换的八角木凳上规规矩矩坐好,小心翼翼地望着娘亲。
娘亲口气这般温软,着实吓得我魂飞胆散,要知道平日里我要是方才那样子坐在地上,我娘亲早就顺手抽出五彩鸡毛掸子招呼到我身上了。
今日可真真是异常。
娘亲抚了抚我的手,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她摸了摸我的头发,语气感慨地说道,“我们景儿也长大了,长成个大姑娘了。”
不妙!这个开头,怎么那么像要送女儿出家门的信号?
我竖起耳朵,软趴趴瞪大眼睛,伸手就在自己的大腿上一掐,硬是在眼眶里挤了点泪光出来,可怜兮兮地瞧着我娘,生怕她下一句放出个惊天大雷来。
娘亲问了句,“景儿,你想过去外面看看吗?”
想,当然想!我的小尾巴在脑海里已经摇得只看见残影了。
大启朝虽然民风开放,女子可外出游玩。但小女子我十分不幸,生在了一个以商发迹,却心比天高,誓要将商人这层皮从身上扒下去的家族里。
通州白家本家姑娘全部都是按大家闺秀的标准去养大的。不管内里如何,但凡姑娘们平日出门,必配车马仆从,婆子丫头跟上一大堆,大家闺秀场面十足。在众人的簇拥下,想自由地街上溜达一段,那万万是不可能的。
纵然心中早有个困在笼子里的鸟儿扑腾着要飞出来,我面上还是要羞答答应娘亲的问题:
“娘亲,景儿还小,万万没想过去外面什么的。“
“装什么象!”娘亲戳着我的额头,“天天在娘亲面前想着法子出去逛街,还偷穿你爹十几岁时的衣服,这会子说什么不想出去的话。”
“娘——“我拉长声音撒娇,“你怎么突然会问景儿想不想去外面呀?”
娘亲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摸了摸我的头,脸上的神色有些凝重。
我见势不妙,慢慢从她膝头直起身体,“娘亲,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你想过去上都生活吗?“娘亲开口问。
“上都?”
娘亲点点头。
我有点茫然,上都,那是大启朝的心脏,一个离通州很远的地方。
通州地势便利,承南接北。城里常有四面八方来往的商旅,我也曾扮着男装,跟饺子坐在茶馆里,听那些商旅说起上都的繁华。那里有让人敬畏的天子官家,有戏文里才会唱到的俊秀公子,有青砖起十丈、人不可攀的高墙,也有一掷千金、倾酒如水的西域豪商,更有用一千两银子买一首曲的败家子……
娘亲见我半晌不说话,叹息了下。
“景儿,娘亲问你件事,昨天午晌,你是不是去了抱节园?“
“这……”我心里一惊,悄悄离娘亲远了些,生怕她呆会下手揪我耳朵。
抱节园不知曾是谁家的园子,离白家不是太远,只拐过一道巷子的脚程。
其布局甚是奇怪,种了无数湘竹,置着亭子,筑了假山,却没有围墙,好像是主人特意辟出来供众人观赏。
每逢夏日,竹风阵阵,很是凉快,招得通州老百姓都非常喜欢。冬天竹叶飘落,抱节园便萧索起来,没有什么人迹。春打头的这几日么,便成了抓麻雀的好去处。
这段时日白家来了位贵客,老祖宗下了令,各房人都得收拘起自己的马脚,尤其姑娘们,把自己的坐行给端正好了。大家都晓得老祖宗这是在贵客面前要脸,便个个都细声慢语起来,连往日里斗得最狠的二房和四房都言笑晏晏,握手同行,一片大和。
大门出不去,二门迈不了,但这可难不倒我白景莹。
昨日我和饺子便藏了馒头屑,偷偷跑到抱节园去寻乐子。
此时竹叶未生,冬雪初褪,饥饿的麻雀儿无处觅食,正是捕捉——啊呸,喂养它们的好时机啊。
“你可知,你在园子里遇到的是什么人?”娘亲问我。
“一个……慈祥的老夫人?”我迟疑出声,屁|股再度偷偷往外挪了点,娘亲居然不等我回答直接肯定我昨日去了抱节园,还知道我遇到了个人,看来怕是对我昨日行径一清二楚了。
饺子不会出卖我,只怕是那位老夫人找上了门。
这下可不妙,真怕娘亲随手将背后的鸡毛掸子抽出来。
我羞答答地远离了娘亲,只坐了圆凳的一点点,万一呆会娘亲真打算收|拾我了,我还可以跑的快一点。
“你可知道她的身份?”娘亲皱着眉,并没有在意我的动作,也没有追究我为何去了抱节园。她脸上挂着一层说不上是喜悦还是担忧的表情,“她就是这回来咱们白家做客的护国夫人。”
“啊?”我瞪大眼睛,回想起昨日那满身素气的老太太,连忙盘算了昨日自己的行径,不禁想捶胸顿足,哭天嚎地。
昨日午时,我和饺子躲在抱节园一节假山后面,正指着落在地上的麻雀正小声嘀咕时,后面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竹园本是寂静,我和饺子又一心一意地抓鸟。这声音直吓得我俩大叫,辛苦等了半天的麻雀纷纷飞走了,把我心疼的嘀咕:这是哪个可爱的老婆婆要跟我过不去?
我收拾好脸上表情,转头一看,一个披了件滚边黑毛银披风的老夫人站在我身后,发髻素净,只耳朵边垂了一对珍珠,不过那身披风可有点不一般晌。午的日光映着雪,那身银披风被风一带,隐隐有光华泻过,比老祖宗的看着都好。
我登时眼就直了。
那老夫人微微探了下头,大概是看到我们在雪地上倒撑着的竹编小筐,脸上挂起和蔼的笑,“原来是在捕麻雀。”
我与饺子对视一眼,饺子轻轻地向我摇摇头,我们都没见过这位老夫人。
“这个时节麻雀最好捕了。”那老夫人似是极为怀念地感慨着。
“可是你把麻雀吓走了。”我盯着老夫人身上的那身银披风,心里蠢蠢欲动。饺子拉了拉我的衣角,我没理她,“你得赔我。”
“赔你?”那老夫人微微睁大眼睛,脸上露出一种惊讶的表情。
“嗯。”我肯定地点点头。“现如今市面的肉价,一斤得十五个铜板,一个麻雀怎么也得二两肉吧,我筐下刚才站了十个麻雀,那就是二十两肉,十两一斤,你得赔我三十个铜板。”
那老夫人盯了我一会,微微笑道,”可你那筐一倒,十个麻雀只怕是会被吓走。”
“那可不一定。而且我要是一直呆在这里,逮一百个麻雀也是有可能的。如果逮一百个麻雀,那可是值一两银子啊。”
边上站着的饺子疯狂地扯我的衣袖,可惜我当时被披风花了眼,更被银子迷了心窍,越说越兴奋,最后居然对那夫人言道,“没错,你应该赔我一两银子。”
那夫人呵呵笑起来,果真掏了一两碎银给我,还赞我会做生意。
现如今想起来,我真是胆大包天啊,胆大包天。
一个通州小女子居然敢讹护国夫人的银子。
可谁又能想到那位老夫人是护国夫人呢。
大业建国不过三代,护国夫人一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现在还活在人世的也不过就那一位,是名动天下的“拈花”宰相的心尖尖。
这样的夫人,想来都是前呼后拥,仆从如云,哪里如那位老夫人一样,孤身一人在不知名的院子里行走,偏爱往那无人的竹林里去。
可是,当天我和饺子穿的都是白家下等奴仆才穿的衣服,这种褐衣在通州城一抓一大把,所以我才心生了狂妄,诈了老夫人一笔,谁曾想她会是就在白家做客的护国夫人呢?
忽然想起那老夫人走的时候说了一句,“像,真是像啊。”
当时觉得莫名其妙,现下想想,只怕那护国夫人当时已经认出我是谁了吧。
毕竟护国夫人暂居通州白家,我们一大家子凡是上得了台面的,都为护国夫人接过风洗了尘,我还混在白家众位姐妹里,得了护国夫人赏的一对金锞子。
这,这可真是……真是欲哭无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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