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天空,泛着一抹活泼的绿,墙边老死多年的紫藤似乎都生机盎然起来。
饺子欢喜地跟在两个二等丫头身后跑前跑后,不一会儿磨蹭到我身边,“小姐,屋子里那些被子褥子桌子椅子花瓶全被换掉了啦,换成新的啦……”
安静了十六年的院子里突然人来人往,我们主仆俩一时竟有些适应不过来,只好像两个傻子一样站在一个角落里,看着那些之前从来没见过的面孔喜气洋洋且理直气壮地冲进我们的屋子。
这一站,便是一个时辰。二月的天气还倒着春寒,我们俩在外面冻得直发抖,索性抱成一团缩到一边的屋角下。
烛火摇晃着从窗格里透出光来,里面人影憧憧。
饺子紧紧地抱着我,嚅嚅地问,“小姐,这……什么时候房子才能收拾好啊?”
我摇摇头,心里哪里清楚为何住的好好的房子要被人翻新。这,往往都是娘亲才能做的事。
想到娘亲,我抬头看了看天色,心里的担忧愈发重了 ,“娘亲去了许久,怎地还不见回来?”
饺子边发抖边回答,“小姐,这回可是老祖宗身边的姐姐过来传的话。这……吸溜……这肯定是大事,不……不得一天儿的功夫?”
见我眼巴巴地瞅她,饺子肯定地点点头,顺便在胳膊上抹了一把鼻涕。我实在是嫌弃她这样子,但自己也好不到那去,鼻子哧溜一下也是两管清水儿。
天愈发地黑了,肚子也“咕咕”地叫起来。往日这个时候我们早早吃了饭,歇在床榻上,点了暖笼,懒洋洋地说话。多少年了,又来受这样的罪。
我的内心翻滚着一股股不安。
老祖宗向来是不喜欢我们五房的,也不知她唤了娘亲去到底是何因故。
我避着院中人耳目,忍着心痛从怀里摸出几角银子来,悄悄塞到饺子手上,低声叮嘱咐,“你赶紧去厨房,领些饭菜回来。顺便再打听打听今日里有何事发生。”
饺子认真地点头,“小姐,饺子明白的。”
我莞尔一笑,刚开始这小丫头到我身边时,我很是坚持给她起极有口彩的名字,在跟娘亲争执了“旺财”“有钱”“万贯”后,娘亲气急败坏地说,“这明明是个丫头,你为何偏偏总起个小子的名字?”
我见娘亲发火,惴惴不安地低下头,瞪着眼前掉了漆的镶贝花鸟炕桌。这炕桌从我记事起就一直摆在家里,尽管娘亲每日辛苦擦拭,沉淀在花鸟上的褐色也越来越深,越来越多,像长满斑点的美人面,再不负往日的光亮。
娘亲看着我眼睛的方向,声音便低了下来,“罢了。”
我正高兴,娘亲却说,“这旺财有钱是小子的名字,丫头们用不了。给她起名‘饺子’如何?”
我一想,饺子可不是跟金元宝银元宝长的一个样?便笑嘻嘻扯着娘亲的袖子,“娘亲,你对景儿真好。”
娘亲只是叹了口气,把我搂在怀里。
冷风一吹,透心凉。
我忍不住一个“喷嚏”打出,惊动了正跨出门的一位管家妈妈。
只见门口明暗不定的烛火下,这位妈妈含笑着回头,眼睛里亮得像有一把小刀子,待看到缩到墙角的我之后,忍不住一愣,她仔细将我上下打量,一脸疑惑。
她身边簇拥着的人纷纷将眼神投过来。
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在拔腿而走和坦然而立之间,犹豫不决。
这时突地一个高音响起,“景小姐,这不景小姐么?你怎么在这?我们可找你半晌了。”
说话间,人群里便跑出一个高颧骨的婆子,挤到我面前,两手一叉,将我左臂紧紧锢住,揪到那管家妈妈面前,“见过薜妈妈,薜妈妈好,这呀,是我们院里的景小姐。”
我看着身边这个笑开了花的婆子,心里吃惊,那个平日里两个鼻孔看我的,难道是她同胞姐妹不成?
“快来见过薜妈妈。”叉着我的婆子手劲忒大,一个不小心,我竟被她按得趔趄几步,一不小心歪了下,将她带倒,压在了身下。
“唉哟唉哟,老婆子的腰啊——“
婆子连声叫唤的我愈发窘迫,手忙脚乱连连起了几把,都没能从她身上给起来。这时身边突然出现一股淡淡的香味,两双戴着麻花股银镯子的手一扶,一股大力传来,我终于摆脱了困境。
我赶紧向扶起我的人道谢,“谢谢两位姐姐。“
那两个姐姐并不出声,退到薜妈妈的背后去了,站得裙摆纹丝不动。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姐姐们镶了嫩黄镶边的淡粉色大袖一落,将那一对亮铮铮极其可爱的麻花股绞银镯子给盖住。
在我为那对银镯子黯然伤神的时候,一双柔软又温暖的手将我拉了过去,“原来这就是昕哥儿院里莹景小姐呀。上次见你,还是在你百日宴上呢。“
我呐呐低头作娇羞状,心里飞速地转起来,一边想着眼前薜妈妈是何方神圣,一边吐槽昕哥儿是什么鬼,这听起来……怎么那么地像是我父亲的名讳???
“这十几年不见,景小姐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薜妈妈声音里带着赞叹,“啊呀,天气这般寒凉,呆在外面受冻了可怎么办?景小姐赶紧进屋暖和暖和。”说着,那双温暖的手轻轻一扯,将我往屋子里带。
我十分紧张,明明是自己的屋子,却像是到别人家做客,只管低头顺着薜妈妈的力道往里走。
一进堂屋,顿时眼前一亮,往日里十分熟悉的屋子全变了样,多了许多摆设。用饺儿平日总唠叨的话来说,就像是白二老爷的姨太太们新得的首饰头面,亮铮铮地扎人眼。
薜妈妈拉着我的手站在正堂,笑盈盈地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了半晌,张口言道,“这真是……女大十八变,瞧这柳眉凤眼,真真是咱白家拔了尖的。老夫人看见,定是高兴得狠。我这呀,得赶紧回去给老夫人说道说道去。”
说完,便福了个身,吓得我连忙也半蹲了下去。
这位妈妈可真会说话,白家的姑娘要论起相貌之美来,生为五房女儿白莹景的我怕是连个名次都挂不上。
“景小姐,你歇息着,老婆子这就告辞了。”
哪哪,谁这么不长眼睛敢说你老了?你可是老祖宗眼前的红人啊。
在记忆里翻出薜妈妈身份后,我连忙扯住她的衣袖,把平日里从娘亲那里讨着去外面逛街的机灵劲都用了出来,妄想把她给留上一段时间,给五房增点光彩。
奈何薜妈妈功力深厚,几个言语回合下来,只留下扒着门框的我,热切盯着她的背影。
老夫人跟前的红人有好几个,这位薜妈妈虽算不上顶尖尖的那一位,但也是久负盛名,白家大小主子奴仆人人知晓。
光她今天这一身的锦缎,跟娘亲最珍惜的那几身就一个料子,更别说脑袋上那几枚簪子啦。
我恨不得揪一个下来,给娘亲的妆匣里添进去。
想到娘亲,我有些恹恹的,怎的夜间灯都上亮半个时辰了,还不见回来。
刚一回头,就被站在身后的两个脑袋吓了一跳。
“你们……你们是?”
“莹景小姐好,我们是薜妈妈指派过来服侍你的,请小姐赐名。”两个娇声软语的美人儿低下插了绢花的脑袋,朝我福下去。
什么?我瞪大着眼睛看着两个二等仆人装的小姐姐,转头扑到大门框上。
天没变啊,怎么这两个小姐姐就胡言乱语,白家最不受宠的五房,什么时候居然能当得起两个二等丫头服侍了?
要知道,我娘亲身边的丫头白娥,在白家仆从里也才能将将算一个三等丫头,还是末席的那种。
身后的两个二等小姐姐柔声劝我去休息,吓得我连连后退,差点没从自家院子里逃出去。好在这个时候,二门那里出现了一点灯火,贴在灯笼上的“白府”二字异常地显眼,我连忙奔了过去。
“娘亲——?”
娘亲的面容在灯下显得有些模糊,眉目间夹杂着数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情绪,琢磨起来有些兴奋,又有些忧伤。
她看到我身后那两个二等丫环时,也是一愣,却没有多话,只是对白娥吩咐道:“天晚了,只怕老夫人身边这两位姑娘也没有吃饭,白娥,你带这两位姑娘下去,且先填饱肚子,过了这一夜再说。”
我瞅到白娥觑眼将那两个二等丫环周身扫了个遍,轻轻答了声是,那染了凤仙花的指甲掐得泛起白,她将自己的衣袖悄悄往下扯扯,盖住了手上常带的细银镯子。
那一刻,我忍不住心酸,觉得自家的穷气儿,真如家仆们所说,从里透到外。
屋子变了大样,身为女主人的娘亲却一点都不在意。她抓住我的手,那手心里的湿滑真真吓我了一跳,我连忙扶住娘亲的手臂,借着亮堂了不少的烛火,发现娘亲鬓边的头发居然全被打湿!
饺儿平日里嘀嘀咕咕的小消息顿时在我心里翻成一片云海,我喝退边上婆子,闭好门关上窗,伏倒在娘亲的膝头,
“娘亲,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娘亲默默地看着我,眼里浮出一层雾气。
我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测,“是老祖宗要给爹爹纳妾?还是要把白娥指成爹爹的通房?”
爹爹娘亲成婚以来,膝下唯独生了我这一朵千金花,比起白家其他叔伯来说,子嗣已不是单薄二字可言。
仆从们曾在背后云云“怕是白家五爷要断后了”“白五爷血脉凋零”等等。
娘亲的表情瞬间僵了一下,我的耳朵尖被娘亲那葱葱手指给掐了起来:
“你一天想的都是些什么?白娥一个大好姑娘,不要污了她的名声。”
“唉哟我的娘亲,快松手快松手。”
我知道你喜欢白娥姐姐,可哪能怪我乱想啊。
通州白家仆从们的传言“断血脉”如同夏日里的蚊音,扰的人心烦,连带白家老少主子口中都多有藏词隐调。白娥姐姐又生得不差,白家多的是家仆抬成半个主子,我……我只怕娘亲伤心,从来听了都藏在心里,可是……
若不是为子嗣,又是为哪般?
娘亲抚着我的头,半晌不语。
我突然打了个寒颤, “莫不是爹爹在外面给我找了个小娘?”
白家纳外妾的事也是多了去,酒楼里卖唱的、集市上卖|身的、乡野里葬父的,就连青楼里跳舞的,也曾大闹过白家大门啊。
娘亲的手一顿,眼里湿润的泪花硬是给憋住,冒出一句,“不是。”
不是?
娘亲的双眼盯着我看,娘亲的表情伤痛十分,难道是,我脑袋迅速转了起来,只剩下一种可能的,“老祖宗要把我嫁给不良子?”
娘亲噎了一下,“那……倒也不是。”
什么倒也……不是?
这中间的停顿听起来就十分可疑!
我跳起脚来,连声嚷道,“不行不行!”
心中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去毁了这桩突然降临到头上的大喜事。
子女婚配,向有父母之命。可在通州白家,那都是老祖宗一手包办。老祖宗点的一手好姻缘,儿女亲家,莫不是强强联手,官场商场千丝万缕,均有盘结。
白家子孙众多,做为五房孙辈的我相貌既不拔尖,性格也不伶俐,在老祖宗面前只是宗谱上三个识得的黑字,年年初一、老祖宗寿诞上一拜,得个红包便退下去的人物。
怎么的就突然入了老祖宗的眼?
我在这头急得开始咬手指。娘亲却摸了一把眼睛,拉着我坐了下去:
“儿啊,娘亲要问你件事。”
“娘亲,你该不会让我接受那罗锅县公子,我不干!”我气得两颊鼓起来。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