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大家得空在僧人的带领下,在寺庙里用膳,然后各自回房歇息。
阿昭在树上看众人逐渐散去,便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人这么多,寺里肯定没有自己的地方了,与其给大家添乱,倒不如自己在这落个清净,于是,阿昭索性躺在杏花树的枝丫上休息。
刚躺下没多久,阿昭隐约听见树下有细细碎碎的声音。今日无风,园内无物,阿昭立刻睁开眼睛,低头一探究竟。
树下不知何时来了位不速之客,看样子似乎伫立已久,要不是他的衣角被野草勾住,机灵如阿昭,也没能察觉到这位“访客”的到来。
看他的背影,好像是在忙活着什么,阿昭看得不真切。
但是,不论他在干什么,这里本是寺庙禁地,不应有外人闯入,这次好巧不巧,还让自己给撞上了。
阿昭猛的一个起身,想飞下去教训他,可是没想到这棵杏花树的树龄太古老,枝丫已经脆弱不堪,静静待着没什么大问题,但是稍有力道施压,就会被折断。
阿昭的重心尚未立稳,便随着树枝一齐落下,教训不成反出丑,这下人可丢到金陵去了!可是,阿昭并没像想象中的那样,在地上摔个结实,反而,这软绵绵的感觉,倒像是落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
察觉到不对劲,阿昭急忙挥手挣扎,可那人非但不放手,反而将自己圈的更紧。
“老实点,别乱动!”没想到小姑娘人这么小,力气还挺大。
阿昭正准备运气,挣开束缚,可是这声音听起来却莫名地熟悉,阿昭抬起头,四目交汇的那一刹那,她的心脏偷停了半拍。
“这不就是那天将杏花糕赠予自己的那位小少爷吗”只不过今天的少年换上了一袭黑衣墨袍,阿昭认清来人,便不再一门心思地想着挣脱。
但是她转念一想,“他的身高,岁数皆与自己相差无几,不像是佛教信徒,,极可能是陪家中长辈参加法典,见见世面,可是,法典已经结束了,他此时不去随师父们用膳,来此禁地做什么”
阿昭的脑海中充斥着各种问号,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问起。
只见那少年的清眸,浅浅地扫了一眼怀中的小女孩,见其并无大碍,便从她身边扶着,慢慢送她到杏花树下的凉亭中休息。
阿昭没想到与他的再次相见,竟会是如此尴尬的场面。自己没坐稳从树上掉下来,还摔在了“救命”恩人怀里。阿昭愧疚得想立马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知公子来小园有何贵干?”阿昭刚才没看清,就趁热打铁问问他。
“我喜欢清静,顺路来后园赏景。”
少年见阿昭正是自己那天送予杏花糕的小姑娘,便放下戒备,从身后拿出一只小鸟。“刚才见它被野草缠住,便帮它一把。“
随后,少年伸开手将小鸟放回天空。
既然误会解开了。基本的礼数,阿昭还是要遵守的:“刚才是小女唐突了,还望公子见谅。”
“请起。”
看着眼前的小人儿,动作生硬地向自己行礼,少年还有些不大习惯。
“多谢公子。”
少年的目光移向别处,“不必客气,你同它一样,全当是在佛祖眼下积德行善了。”
阿昭黑线。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这家伙长得这么好看,可一开口说起话来,就刻薄的要命。”
两人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少年看阿昭休息的差不多了,就准备起身离开。
阿昭开口道:“小女名叫阿昭。公子两次施恩于我,还未曾问过公子的名字呢?”
少年的背影顿了顿,薄唇轻启:“萧赜。”
“萧赜?那你是和谁来这的啊?”阿昭问。
少年没再回答,只是径直离开,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消失在树林中。
“这萧赜可真奇怪,冷冰冰的,话也不愿多讲。但好在人还挺善良,这两次恩情,等有机会再报答他吧!”阿昭美滋滋地想着。
彼时,午休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善德首座也准备起身送客,阿昭恭恭敬敬地在首座身边侍奉。
走的人很多,阿昭也认得几个熟人,他们都是住持的旧交,以前也会借此机会,在法典这天与住持叙旧,今天住持抱恙,他们都很担心住持的身体,一直陪在住持身边不愿离开。
善德首座只能先去外面送一些显要政客,好留下一些时间给他们叙旧。
阿昭乖巧地跟在善德首座身后,到了送客的廊下时,阿昭一眼就看见了刚才还在后园救了自己和一只小鸟的萧赜,他躲在一个人身后,似乎对世俗间这些人情来往非常厌烦,身子藏在那人后面,一个劲地想着逃避。
似乎是感受到了阿昭的目光,萧赜朝这边望过来,见到是阿昭,萧赜的眼神中现出一丝惊喜,但随即便又暗淡下去。
这次,两人都默契地装作互不相识的样子。
善德法师走到那个人面前,与那人简单寒暄了几句。
阿昭仰着头仔细端详萧赜身前的那个人。他五官端正,神情庄严与萧赜如出一辙,看他的眉眼,与萧赜少说也有七分相似,他应该就是萧赜的父亲了。
但是与萧赜的寡言少语相比,他的话更多一些,善德首座和他谈的很愉快,他似乎也很懂佛教方面的知识,在人群中,他站在中心的位置,身边跟着许多侍卫和仆人,看他的阵势和言行,阿昭估摸着,他怎么也说得上是来参加法典的人中,地位较高的人。
“这次,萧赜应该就是陪同他一起来这里参加法典的吧。”阿昭心想。
善德首座和那人聊着聊着就到了寺门口。此时,再做挽留已有些不妥,那人也意识到了自己应该离开,于是挥手示意侍从给东山寺留下一箱金银后,抱起萧赜,坐上马车,扬长而去。
阿昭从出生到现在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金银。看来这位贵客不仅地位高,而且还是个富庶的官家。
阿昭见那人的马车走远,便询问身边的师兄,关于刚才那人的来历。
师兄理解阿昭涉世未深,不懂得朝堂之事,便耐心地给她解释:“他就是赫赫有名的左军中兵参军——萧道成。之前,因奉命讨伐北魏有功,深受国君赏识,现在,正是他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时候,所以人人都希望和他拉近关系,以求仕途顺畅。”
听了师兄的解释,阿昭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对于朝堂之事,师父曾告诫过她:避而远之。
自古以来,朝廷形势复杂,许多仁人志士被卷入到这场政治斗争中难以抽身。官场,仕途,金钱,权力,一度成为人们失掉性命的源头。所以,阿昭平时只是对它进行简单了解,涉及不深。
她只是奇怪,为什么萧赜生在这样一个在朝廷上战功赫赫,如鱼得水的官宦之家,却时常能从他的清眸中透出浓浓的悲伤,相比自己,自出生起便有了被父母抛弃的悲惨命运,他多么幸运啊!理应活得更快乐才是。
想到这,阿昭又回忆起了萧赜今天中午在后园中,顺手救下那只小鸟时笨拙的样子,明明只有几步远的距离,他硬是拿来一条竹竿,他用的力道太大,导致竹竿晃动的幅度不容易控制,最后,还是不得不扔下竹竿,用手将小鸟从杂草堆中解救出来。
救了小鸟,还藏在身后不肯让人知道。明明心地这么善良,偏偏说话很毒舌,这个萧赜可真是让她大开眼界。
公元449年,住持圆寂。
东山寺上上下下都悲恸不已。
阿昭又一次亲眼目睹“亲人”的“离去”。这次,她独自一人坐在后园的山头看落日。师父曾在她刚刚懂事时带她来到这里,亲自教她辨别草药,夜观天象。。。。。。
师父有时间还会陪她坐在山头,通过落日,告诉她佛教的因果轮回。
师父年事已高,他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可是,每次在阿昭面前,他都极力克制自己虚弱的身体,笑得很开心,对于阿昭来说,师父就像是自己的亲爷爷一样。
现在的阿昭已经十岁了。她明白生死离别的意义,可是,她不愿去触碰,她总觉得自己命犯孤星。父母,张氏,师父。。。。。。她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这样悄无声息地离自己而去。
佛教讲究“缘起”,它是一切事物,一切现象的生起。
“若此有则彼有,若此生则彼生,若此无则彼无,若此灭则彼灭。”如若真如师兄们在庙中所诵的那样,世间的万物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孑然一身的自己除了这个寺庙,又能与谁存在瓜葛呢?顿时,巨大的孤独感,席卷了阿昭的内心。
阿昭在小山头上坐了一下午,她想了好多好多事情,到最后,把自己陷入到问题中无法自拔。
“佛祖啊佛祖,给弟子指点指点迷津吧!”阿昭向西方的天空叩首。
到了晚上,阿昭平复心情后,来到了师父平时打坐的禅房。
师兄们正在为师父做最后的法事。禅房里的人很多,今晚,在场的不仅有寺内的众人,还有消息灵通的镇上百姓,哽咽声和诵经声掺杂在一起,吵得阿昭心烦意乱,
阿昭看了师父最后一眼后,便转身离开。
夜色正浓,阿昭来到后园,轻轻一跃,便飞到了杏花树的枝头。她心里难受的很,隆冬之际,树上光秃秃的,花朵早已四散落入土壤中,化作来年的肥料,阿昭摸着粗糙的树干发呆:“下辈子当个植物好了,四季轮回,无关生死。”
“生死有命,还是当人更悠闲自在!”
阿昭闻声寻人,只见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黑影迅速朝自己飞来,阿昭躲闪不及,与“黑影”撞个满怀。
“你没事吧?”
“你怎么来了?”阿昭难以置信,几年前曾让自己念念不忘的萧赜,此刻竟然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
三年过去了,萧赜的容貌比以前更加俊朗,英气逼人,而且阿昭从他说话的语气判断,他好像变得开朗一些了,阿昭向来不关心朝堂之事,但是,对于萧赜这三年来都经历了什么,却十分好奇。
“看你好像不开心的样子,是因为住持吗?”
好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萧赜的毒舌属性还是一如既往的技能值满点,专戳人痛处。
“住持圆寂,你理应为他感到开心才是。”萧赜安慰阿昭。
“我知道,可是,就是忍不住。。。。。。”阿昭说着说着,心情就又难受了,眼泪不受控制地冲出了眼眶,一颗颗豆子大小的眼泪辟里啪啦地往下掉。
这下,换成萧赜慌了,从小到大都没怎么接触过女孩子的萧赜,对于阿昭突如其来的眼泪一点准备也没有。
“你,你别哭呀,听说,人死了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住持人那么好,一定会变成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萧赜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解释。
阿昭自幼读书,显然不会被这种骗小孩子的把戏说服。
但是,令阿昭感到诧异的是,自己竟然能哭出眼泪来了,想当初,自己被几个师兄戏弄,哪怕是张氏离开时,她都没掉过一滴眼泪。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在萧赜面前,自己竟然掉出了眼泪。
说实话,阿昭总觉得萧赜是自己的克星,因为,每次遇到他都能赶上自己最出糗的时候。
阿昭越想越气,眼泪一点点忍住了。
萧赜见阿昭不再哭泣,以为是自己的一通话起了作用,于是,大大方方地坐在阿昭旁边,“别难过了,还有我陪着你呢。”
阿昭在心里轻哼了一声,“明明是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小鬼,还安慰起自己来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怎么突然来东山寺了?”阿昭轻声抽泣着,一副要追问到底的架势。
“我父亲消息灵通,听说住持圆寂。他公事繁多,不宜抽身,便派我前来代为追悼,走之前,猜想你一定会很伤心,所以,就顺便过来看看。”萧赜赶忙解释。
“原来如此,那你这三年都去了哪里?”阿昭很想知道萧赜的性格为什么变化的这么大。
“三年,随家父南征北战。”萧赜回答道。
“大丈夫浴血沙场,不负平身志。”阿昭心中不知不觉对这个小自己一岁的弟弟,更加欣赏了。
原来,在之前,萧赜的眼神中常常忧伤,是因为国难未平,民不聊生。冷酷的性格是因为早已见惯沙场的腥风血雨,不适应突如其来的温暖。
法典那天,是萧道成为了战争能够胜利,从前方的战场专门乘马车来到据说灵验的东山寺祈福。下午,他们乘坐的那架马车就是去往边疆迎战的。
经过苦苦三年与敌军交战,双方都损失惨重,但好在萧道成指挥有方,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才使得两国边境得到暂时的和平。
现在,萧家终于能得到休整。战事平息,萧赜心里的石头也终于能放下了。
“如今,边境稳定,国泰民安。”说到这,阿昭能清楚地看到萧赜眼中闪烁的光芒。不愧是重臣之子,小小年纪便已心怀天下。
“可是,荆州毕竟不是久居之地,我们还是要回金陵去的。今天我来,是想跟你道别。”萧赜认真地对阿昭说。
阿昭的脸埋在月光的阴影里,她知道萧赜终究也会离开,她早就看出来,这个少年与她不同,他是高门之后,而她只是一介平民。霎时,难言的情绪一股脑地涌出来,晶莹的泪珠顺着阿昭的脸颊滑落,萧赜看不清阿昭的面容,只当她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后会有期!”既已交待清楚,萧赜再无留下的理由,于是,一转身便消失在夜色中。
阿昭泪眼婆娑地望着萧赜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语:“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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