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和安那出来后,简宁又去看了下住在附近的谦谦。
谦谦时年27岁,算是一只高龄大熊猫。他两岁时从野外救治回来,此后就一直待在基地,目前已经完全适应了圈养生活,和饲养员也建立了十分深厚的情感联系。
谦谦的饲养员郭叔正是一开始质疑过简宁的老资格,如今对简宁却是比任何人都要关心。
这么些年过去,不但谦谦混成了高龄猫,郭叔同样混成了“老老资格”。尽管已经过了退休的年纪,却因为记挂着谦谦始终不肯离岗。
简宁又被拉着聊了许久,而这场谈话又以郭叔某个侄子的出场率最高。
盛情难却,简宁只得绕着弯儿多番婉拒,出门时已是临近正午。
她放下碍事的医疗箱,刚拧开从郭叔那顺来的水,嘴还没抹,兜里的手机就震了一下。
“简宁,你现在在哪?”电话里严宏伟同志的声音正经到近乎严肃,让简宁心生一股不祥的预感——以往她每次听到这种语气,不是哪座大山里突然蹦出来一只病重的大熊猫就是基地哪位熊猫大爷又出什么事儿了。
“我在6号活动场,”简宁皱了下眉,“出什么事了?”
“4号场出现了点状态,”严宏伟头疼得不行,“一熊孩子不知道怎么从栏杆上掉到场内,十多分钟了还没救上来,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饲养员和救护车一会儿就到,你离现场近,先赶过去看看。”
“4号场的那只是雅辉吧?”简宁的记忆停留在半年前,说话都放松了些,“那丫头脾气好得很,就有点儿贪吃贪玩,没有攻击性的,您用不着担心。”
“我不是担心她咬人,”严宏伟说,“我看了监控,现在雅辉离人群已经很近了,一群人闹哄哄的,我看这丫头情绪好像不太稳定……”
挂了电话,简宁一刻没耽搁,疾步往雅辉的方向赶。
刚好,一辆空荡荡的观光车慢慢悠悠从身后驶来,简宁伸手拦了一下,不等车身停稳就嗖的一下钻上去:“师傅,劳驾您给我送到4号活动场。”
司机也是被突然冒出来的简宁吓了一跳,正要询问,就看见她扬起手里的医疗箱:“您快着点,熊命关天的大事儿。”
司机反应了两秒,猛打方向盘,油门一踩就上了路。
或许是被简宁身上那股紧迫感给传染了,司机这一路开得飞快,没几分钟功夫就停在了4号场入口。
“这小孩儿怎么回事呀,怎么不动了,真等着让熊猫咬上一口?”
“人熊猫不打算咬人,你看她,就是好奇过来看看。”
“我滴乖乖,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猛兽,之前哪里一个动物园来着,还报出了一只熊猫逮着咬的新闻。”
“这么久了才来一个保安,基地到底有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这基地面积挺大的吧,可能还在路上。”
“那这反应速度也不行啊……”
岸上的观众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热火朝天,场内却还在僵持。
雅辉绕着距小女孩不远的一块地方走走停停,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突然,平地一声巨响,为这片叽叽喳喳了十多分钟的地方带来了长达三秒的静默。
众人纷纷侧目。
江声将竹子重重撂在地上后,捡起来举到身前,拎起一端又是猛地一摔。
清脆一声响,小竹竿遽然落地,霎时崩出几线裂缝。而他恍若未觉,熟练地扛起竹竿又摔了几下。
“别拍了啊,差不多得了。”趁着众人愣神之际,简宁冷着脸,站在人群后运气丹田,用自己能达到的最大音量凶巴巴地道。
这么多年的职业生涯,简宁别的没有学会,老严同志早些年的不苟言笑倒是会了七八分。故而她在刻意制造冷气压的时候,是足够让寻常人坏了兴致的。
这不,其中一个小孩儿就被她吓得肩膀一抖,瑟瑟缩缩着往大人身后躲,几个胆小的女人也缩了下手,按下了屏幕上的暂停键。
摔竹子的声音又来了。
而简宁的表情就像那四分五裂的小竹竿,隐约有些微破功的节奏。她的威慑力仅存了二十多秒,叽叽喳喳的声音便又多起来。
简宁直觉自己现在状态不佳,表情恐怕没有很冷,声音也没有很吓人,要再拦也拦不住。
眼见雅辉的注意力被转移了,现场还算可控,她才把目光放远了些。
现下江声手里的竹竿已经彻底不见原本的完整模样,分叉成一根根细细的长条,他估摸着长度,扯了一小根下来,转而去处理那半道劫来的苹果。
江声切苹果一般不用刀,用手心拢住,五指用力就能掰成两瓣,可这次试了两次都没成功。
他抬头看一眼,雅辉正停留在离小女孩不远处,似仍有前进的打算,而小女孩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一瞬也不敢露出脸来。
江声额间的汗淌了下来,顺着下巴流进衣料里。他用发抖的手掰开苹果,插进竹条的一端。
那根颤颤巍巍的小竹条最终径直而缓慢地抵达雅辉的眼前。
苹果是给大熊猫日常供给的小零食,所以雅辉对它的味道很熟悉。
她一瞬不眨地盯着苹果,然后试探性地凑过来嗅了两下,脑袋直往苹果上凑。
见雅辉有反应,江声松了一口气,眼疾手快地挪动了竹条的位置。
这位远近闻名的贪吃小妞儿便毫不犹豫地抛下她的新玩伴——坐在地上的小女孩,转过身追苹果去了。
大熊猫以懒闻名,他们每天不是进食便是睡觉,走路也慢吞吞,像个拄拐杖的小老头。
大多数时候,游客来基地看到的不是一团一动不动的睡姿,就是大快朵颐的吃播博主。故而雅辉耍猴儿似扑向苹果的举动,倒是稀释了一番现场的紧张气氛。
危机尚没有解除,江声只能用竹条当成“逗猫棍”跟她闹着玩,雅辉追而不得,变得有些急躁,追赶的动作慢慢放缓了。
这时,一人匆匆忙忙从内室里跑来,手上端着一只碗,叫着雅辉的名字。
听到自家饲养员的声音,雅辉动作停了一瞬,那根不停移动的竹条也停住了。
就着这个空档,雅辉伸出熊爪,一把夺下江声挂在竹竿上的苹果,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到饲养员的小盆盆下,伸出另一只手去抓碗里的窝窝头。
其动作之敏捷、身手之矫健,再配上那满身赘肉的身躯,画面极具喜感,彻底消除了所有人心头的忧虑。
世上的动物千千万,大熊猫何以让全世界人民趋之若鹜?
或许也就是那么点喜感,能让人一瞬间感到治愈,让人不舍得怪罪,让人不忍心把它划分到危险分子的队伍中去。
雅辉左手小苹果,右手窝窝头,就地坐下啃了起来,逗笑了一众看官。
小女孩则被郭栋抱了起来,只在众人面前留下一道背影。郭栋附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小女孩犹豫地看了下这位叔叔阴沉的脸色,随后揪着手指顺从地点了点头。
穿着亲子装的母女俩最终坐上救护车去了医院。
两人都有些狼狈,女人哭花了妆容,六神无主地听着医生的安排。小女孩哼哼唧唧地说着疼,弄得护士又是好一番哄。
在此之前简宁简要查看了一下她的伤势,便打了个电话向严宏伟复命。
救护车呼啸而过,这场荒唐的救援落下帷幕。
除了当事人两母女、保安和江声以外,在场的游客着实是一饱眼福,不但录下了一场别样的救援,还免费看了场雅辉的个人耍宝秀,都站在原地津津乐道了许久。
江声将已经被自己大卸八块的竹竿又扛回了院子里,走进方才的门口,那把大锁却是不翼而飞了。
他走进内室,看到郭栋在来回踱步,神色似有些慌张。
江声差不多能明白他的感受。
救援现场是散了,不过网上世界可能不会这么太平。抛开基地的监控不说,现场举起手机的人不在少数。
很快,“女童掉落大熊猫活动场”的新闻便会不胫而走。郭栋作为雅辉的饲养员,工作期间擅离值守,想必少不了一番批评。
江声走上前,拍了拍他的手臂,走进活动场。
出来的时候,人群散去不少,保安仍在一旁维持秩序。
他胸前的深色制服上落下了一层灰,显然是刚才为了抓住小女孩半趴地上沾上的。虽然最后也没有成功,他的手也始终没有撤回来过。
江声将保安在救援时掉落的帽子递过去:“您的帽子。”
“谢谢你啊,小伙子,”保安大叔重新戴上帽子,几根点缀在头顶的绒毛瞬间隐去了踪迹,他问,“刚才是你给那只熊猫喂苹果的吧?”
江声点头。
保安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可算是控制住了,我在这里工作5年了,还是第一次见活动场掉人的事件。”
“您辛苦。”江声真诚道。
保安摆了摆手,转过身走了。挺直的背脊和方才郭栋微弯的身影相比,是两道完全不一样的弧度。
江声长舒一口气,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很久没有这样高强度运动过了,跑的时候没管那么多,一泄下力来就感觉浑身都提不起力气。整个过程也很紧张,生怕出什么差池。
江声躺在地上,手撑着地面仰头看。
头顶是密集的林叶和枝干,远处不时传来鸟鸣,和煦的风吹得他眯起眼睛,他下意识摸摸裤兜的硬卡片,它好好的,还在。
这时,一个矿泉水瓶从天而降砸了下来。
江声伸手接住,沿着水瓶的轨迹往回看。
那道人影裹着光,笑道:“喝吧,我的雷锋同志。”
待看清来人,江声只觉兜里的卡片有些灼人,他动了动唇:“简、简医生?”
简宁放下医疗箱,蹲在江声旁边,指了指水瓶:“这个我喝过一口,但你看起来很需要,你要不嫌弃就拿着。”
“不、我不……”不嫌弃。
江声一面摇头一面磕磕绊绊地吐出几个字,丝毫没有了方才摔竹子的气势和果断。
他拧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口,嘴唇离瓶口隔着一段不小的距离,身上也沾上了水迹。
简宁看着他手足无措的笨拙样,毫无形象地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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