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即入了冬,这是娘亲离开我以后的第一个冬天,萧瑟寒风格外寂寥孤单,触动我无限愁思。为免我过度伤情,珫蘅特意叫人在梅林布下了防风帐,置炭炉,温上好的梅子酒,让厨师以梅为材做了一席盛宴,与我在拱桥边赏梅饮酒赋诗抚琴。
是日,有些微雪,天寒风紧,但防风帐内温暖如春,并未影响我们赏梅的雅兴。第一道汤上来的时候,我的崇明寒梅图已经近于收笔:远景湖心是一飞檐阁楼,中景孤岸边是簇簇婆娑梅影,近景转角拱桥处有一人静静垂钓,看似垂钓,长目眺望的却是远处的阁楼。
我最后笔头润了润数朵绽放的梅花,听见上汤的仆从说这道汤的名字叫做:梅鲫白玉汤,心中一动,在画边题道:湖如冷月落九天,承欢亲膝忽隔年。簇梅独坐寒钓处,此心如玉映阁檐。
我一时兴起,一改将四句诗由右至左纵书为四行的题字版式,将后两句由左至右书于头两句的正下方,变成两句一行共两行。
珫蘅站在旁边,端详着这幅画,看罢我题诗,笑道:“妹妹总与别人不同,连这题诗的方式也是别致有趣。”
我笑而不语。
她饶有兴致地拿起画纸细细品读。读罢,抬起头,展目望着湖心的待望阁,似有所悟,回眸微笑道:“那年,待望阁大宴宾客,妹妹的一首簪梅诗才惊四座,赢得贵客盛赞,一时传为佳话,成为远近闻名的才女。一晃几年,这外院却不复当年的盛景,妹妹心中或有些许怅然,也是人之常情。”
我淡淡一笑:“非也。姐姐你看,这首诗读的方向不同,其所表达的意蕴也不同。正向读,似有顾盼怀旧之心;逆向读,却变作:湖如冷月落九天,此心如玉映阁檐。簇梅独坐寒钓处,承欢亲膝忽隔年。是感念亲恩之作。”
珫蘅恍然大悟,伸出食指来点了点我的鼻子,笑嗔道:“你啊!最是顽皮!有心与我打哑迷。”
“这点雕虫小技岂会瞒过姐姐,只因姐姐太过关心霁月,未做他想罢了。”
“见你如此,心中的大石总算落地。最怕你不振作、忧伤消沉,平白辜负了锦绣华年。”
“姐姐莫要担心。霁月自会好自为之。”
此时,已是第二道“梅蕊雪蓉团”。这是用新鲜的梅蕊与芋蓉、红豆泥、糯米等食材团制而成。珫蘅试了试旁边温着的酒壶,将温好的梅子酒倒入杯中,举杯道:“妹妹,今日见你如此开怀,姐姐此心安矣。你我自幼相伴,姐妹同心,妹妹若有何心愿,但说与姐姐无妨,姐姐定竭力为妹妹解忧。”
我将杯中之酒饮尽道:“妹妹确有一愿,前日听闻湘姨说你将《玉涌》填了词,着外院的伶人排演。惜妹妹前些日子偶染微恙,这样赏心悦目的乐事,至今仍无缘得见呢!”
珫蘅当下即令随侍丫头将她惯用的“素钿桐心筝”置在帐中,端坐于筝前,云袖轻挽、指尖微捻,清澈的琴音即如流水倾泻而出。
珫蘅浅吟轻唱,歌声婉转。我细听,那歌词道:“潮如漱玉海连天,涌贯云流衍大千。春寒成忆愁思远,渺若仙。秋霜刀剑碧若浅,花落香殒谁堪怜。晓听残风暮成雪,盼何年。”
曲意缠绵,愁思百结,只是这词,不知为何,却让我平添些许猜测与犹疑。
此词开头两句波澜壮阔,然,转眼却又陷入小女子愁思,枉费了起笔的气派。
我细品此曲,心中暗暗思忖,这头两句意境高远,与余韵自是不相谐,只是那愁情别绪,却又从何而起?
潮如漱玉海连天,涌贯云流衍大千。这是何等的空阔辽远、行畅如流,绝不似珫蘅一贯的闺房女儿之情怀。
电光石火之间,不知为何,我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男子的声音,朗朗道:“正所谓,冷玉生烟石上暖,风卷苍云入海流。来人,赏!”
冷玉生烟石上暖,风卷苍云入海流。我心中反复吟诵着。
冷玉……漱玉……苍云入海流……云流衍大千……
难道……是他!
竟是他!
蓦地,那一瞬间,我懂了——懂了珫蘅的愁绪,从何而起。
多年前,那个春寒乍暖的时节,在那待望阁上,有一位朗朗如书生的公子,如今已远渺如仙,不知何年得见。为此,在这崇明湖畔,琴者愁绪暗结,无处相诉,只得将此怨付与瑶筝之弦。
我心有恻然,表面却只做无事。
琴音袅袅而逝,我向珫蘅举杯道:“姐姐的才艺精湛,收放自如,霁月不及万一。听闻此曲,唯向姐姐敬一大杯,再无他言。”
珫蘅对我笑道:“妹妹过谦了。谱曲或尚可,填词姐姐却是遥遥不及的。不过是强赋新词且说愁罢了。我前日新谱一曲,且与妹妹共赏。”
说罢,她素手轻抚琴弦,悠悠乎如雪梅初绽,朗朗乎似碧空明月。我心怡然,不禁闭目欣赏。
曲毕,我笑道:“姐姐的琴艺又大有进境。”
“这曲子,你来拟个名字可好?”
“姐姐又考我了,看我对姐姐是否有如子期对伯牙。”我低头思忖片刻道:“妹妹不才,只想到一个名字,不知妥切否。”
“何名?”
“梅月相携曲。”
“甚妙。”
我与珫蘅相视而笑。
珫蘅抚了抚手,一面命人将“素钿桐心”带回晓馆,免被冬寒所伤,一面且与我坐下,品酒馔,赏寒梅,谈笑晏晏,不在话下。
只是,我不曾想到,那年那月那席梅宴,过了,便如关山,再难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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