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等待的时间是最漫长的,葛生被两个家丁困在屋内出不去,来来回回走了几圈,然后人慢慢冷静下来,逐渐恢复了思考的能力,他把廖耀光跟他说的话再捋一遍,“由家父做主,将舍妹许配给了征西将军,明日将军带八千精兵来迎娶”,这句话反复在他脑海里回想。
明天她就要出嫁,我来的真不是时候!
和自己一个小打铜匠相比,有了将军这样的高官显贵,廖家或者是廖红芍本人,选择后者,又有什么错呢?毕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葛生也是读过书的,他知道:南朝谢灵运说过:“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即便是才高八斗的曹子建,当初和甄宓相知相爱,许下多少山盟海誓,最后,甄宓也是选择了曹丕,只是因为曹丕最后登上了皇位,建立了魏国,做了魏文帝。试问:天下人谁不想往高处走呢?那些信口说不愿意登高的,往往是因为自己实在登不上罢了。
即便是天赋有异禀、才貌世无双的曹子建,当他心爱的女人甄宓,选择离开他,嫁给他哥哥曹丕的时候,曹植自己又能做什么呢?如果不是他做低姿态,委屈求生,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亳州城是曹植的故乡,葛生曾经读书的书院里,没有人不会背诵“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若不是曹丕和曹植都是卞夫人所生,若不是最后时刻曹丕心里还有一点点手足之情,就算七步成诗,就算把自己做低到尘埃里,曹植也逃不出性命。
心里有爱又怎样?当曹丕厌倦了甄宓,将她丢弃一边,甄宓以发遮面,以糠塞口,惨死在曹丕后宫的时候,曹植连面也不能见到他曾经爱过的女人,就连曹植呕心写出纪念甄宓的《感甄赋》,只是因为自己地位低,最终被改名为《洛神赋》,也不能和自己曾经心爱的女人有一丝瓜葛。
葛生知道,自己没有“子建文笔壮”,更不像曹子建,好歹有一个王、侯之封,也能食邑两三千户。自己不过一介平民,有什么资格来争取廖家、或者廖红芍对自己的青睐呢?有什么能力和征西将军来争夺一个女人呢?
“放弃吧,认命吧。”葛生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做了这样的决定,人就变得清醒多了,葛生不再来来回回地在屋里走,也不再试图从屋里冲出去,而是安安静静地打量起这屋里的陈设来。
这屋里的陈设都非常的讲究,从门窗到桌凳,装饰一新,桌子上的茶具无比的考究,是葛生不曾见过的样式。这要在平时,葛生对所有做工考究的产品都感兴趣,通常会拿到手里,仔细地琢磨一番,但此时,葛生只用眼睛在上面看了一会,就抬起了目光。
对着门的墙上,正中一副中堂:天地君亲师。这是很常规的情况,富人或者普通家庭,通常都会在这个位置,挂出这幅字,两边配上对联,葛生的目光留在那里,一个一个看那几个字,他忽然想起了葛有常来。
“我离开家这么长时间了,家里的生意怎么样了呢?把原来的陈货都卖完,够大大、娘和妹妹他们三个人生活到现在,不至于挨饿,他们又不知道我哪天能回去,大大肯定要做新东西了,我不在家,他自己弄旋机子可能弄得动了?”
想到这些,葛生突然感到自责起来:“我走了几个月,也没给家人捎去一点消息,我娘和妹妹该着急坏了吧?大大当时用铁钎砸那一下,又没砸到我身上,我这一负气出走,大大不知道该怎样难过呢,我如果是他亲生的儿子,大不了回去时他骂一顿、打一顿,现在大大心里肯定以为我不回去了,一定难过死了。”
葛生颓然地坐到一把椅子上,感同身受地为葛有常难过、为葛吴氏和桐儿着急起来。
廖红芍和廖耀光一起往这边走,快到这里的时候,红芍突然又停下来,将手里的东西塞给廖耀光:“二哥,这个,还是你给他吧,我不想见他了。”
廖耀光猜到这个应该是葛生给红芍的定情之物,已经在心里编好了应对之词,只等着红芍来求助他。接了红芍手里的玉带钩,俯身对着红芍的耳朵说起对策来。
葛生正想着他的心事,他现在唯一想做的是:赶紧离开这里,活着离开廖家的高墙深院,他要回去,回到他的葛家铜铺。
两个家丁堵在门上,葛生出不去,从两个人之间的缝隙里,看到廖耀光和廖红芍向这边走来,后面还跟着一群人。
廖红芍今天穿着华丽的衣裳,头上珠围翠绕,长裙一直拖到地毯上,款款地往这边走着。她是个多好看的女孩啊!葛生回想起当初,自己在朱公书院里第一眼看到红芍时的景象,和现在竟然一样,远远的,只是远远的风景,一点也不真实。
葛生心里还残留着一丁点幻想:肯定是红芍的父母做主把她嫁给了将军,红芍自己又不能改变,所以才有了今天的局面。只要见了面,红芍能说一句暖心的话,葛生也就能安心回家了。
到了跟前,廖耀光将看门的两个家丁支开,让这两人和后面的佣人们一起远远站着,站在听不到里面小声说话的距离,随时等候他的命令。
看到红芍走近自己,葛生还是不能抑制自己的激动,他想走上前,拉住红芍的手,问她:“一别五月,你还好吗?”但这个想法瞬间就破灭了,因为他和红芍之间,还站着廖耀光。
廖耀光在葛生和红芍之间站着,像一堵实实在在的墙,将葛生和红芍分隔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进了屋,红芍并不靠近葛生,而是故意靠近廖耀光,让这堵墙横亘在两人之间。
看到两人都不说话,廖耀光先开口:“妹妹,快谢过葛先生救命之恩。”
红芍迟疑着弯了一下腿,侧面点头给葛生行了礼。现在的葛生,还是她初见时候一样,英挺俊朗,让人怦然心动,可是,红芍现在需要有人能让她高高在上,被众人艳羡,需要在家人面前被重视,能够扬眉吐气,这些,都是葛生做不到的。
廖耀光拿出葛生精心雕刻的玉带钩来,伸手递给葛生,嘴里说道:“葛先生,我听舍妹说,当初亳地祸乱,祝姨娘和舍妹钱粮已尽,人又染上重病,幸遇葛先生于华祖庵,蒙先生出手搭救,先生将自己身上的这个宝贝当了现银,用这钱延医请药,才治好了舍妹的病,祝姨娘心里感激,等我去亳地接她们时,一再嘱咐我,到当铺里赎回这个宝贝,将来要当面感谢葛先生,将这宝贝完璧归赵。”
红芍就接着廖耀光的话说:“葛先生大恩,红芍没齿不忘。”
葛生听着廖耀光说话,言辞态度十分地恳切,若自己不是当事人,葛生简直会认为他说的都是真的。
葛生脑海里泛起一个个画面来:红芍半是谐谑、半是正经的样子说“既然从我这里学到了东西,那你可有报酬吗?”
自己从腰间摘下玉带钩,捧在掌心里,虔诚地举到红芍面前对她说“这个是我最心爱之物,我想送给小姐,请你为我收藏。”
……
廖耀光把玉带钩递到葛生的手里,将葛生从回忆中拉回到现实。葛生从廖耀光手里把东西接住,指腹正触在玉带钩的中心。有一股暖流,从指尖经过胳膊,击中葛生的心脏,然后从心脏那里扩散开,到达周身,直至发梢,仿佛是玉带钩上的两只玉蝉轻轻地噬咬了他的指尖,给葛生清晰的痛感。
物犹是,人已非。
红芍脸上,已经看不到对葛生的爱意,她哥哥说出来的谎言,或许正是红芍自己编好的版本,否则,她怎能那么迅速地接上话?葛生积攒了满腔的话语,一个字也说不出了,这五个月来,朝朝暮暮的相思,这时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葛生将玉带钩握在手里,看着红芍,说:“小姐的镯子我定当奉还。”
听到这句,红芍紧张到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回答。
廖耀光赶紧接过来说:“葛先生说的可是祝姨娘让你去当了的东西?当时正当土匪作乱,这边家里无法及时给她们母女送家用的银子,我听祝姨娘说,她托人当了一些金银首饰,不知道葛先生说的可是这个?”
这话提醒了红芍,她赶紧接过来说:“嗯,嗯,我记得有个金簪子,我娘说托葛先生当的,当了一千文钱。”
葛生冷冷地一笑,说:“正是,当初我并没有把首饰送去当铺,怕这些东西都是你心爱之物,就自己给你们拿了钱,东西都在我那里收着,这些东西,都该还给你。”
廖耀光做出惊讶的神情,说:“难怪我到亳州,去那当铺里赎东西,人家说没有这些首饰,原来是葛先生照顾!舍妹和祝姨娘又欠葛先生一个人情,我们廖家一定会报答葛先生。”
葛生现在分外地冷静,听着廖耀光的话,他清晰地思考着,想给自己留一点尊严,然后能够不那么狼狈地,从廖家离开。
在一段安静之后,葛生终于说出了这样的话:“在下今日途径此地,听人说廖家小姐明日出嫁,因之前偶然认识一位廖家小姐,就想着到府上看看,若是当初认识的那位小姐出阁,在下权当故人,到此一贺。”
葛生说完话,看到廖耀光的嘴角泛出了笑意,红芍的表情也不像刚才那样紧张,屋内的气氛一下子就轻松起来,接着,他就听到:“正是,正是,正是舍妹明日出嫁,先生来得巧,赶上了,明日中午定要来喝一杯喜酒。”
听到廖耀光这样说,葛生自己也松了一口气,从鼻孔里笑一声:“正好,我今日还有其他事情,明日来府上贺喜。”说完,施礼,抬脚就往外走,走过红芍身边的时候,葛生看了一眼他曾经深爱过的女孩,却看到红芍脸上搽着□□,这粉分外的白,刺得葛生觉得眼疼。
葛生径直走出门,沿着地毯铺成的道路,大步走出了廖家大门。
这结果正是廖耀光所期望的,他既想让人知道,他们廖家是富商巨贾,知恩图报,守信践诺,又怕葛生在这里说出他与红芍的私情,坏了红芍的名誉,也就坏了他家的大事。其实,他也早就有了布置,如果葛生真说出了不该说的话,那他是不能够活着走出廖家大门的。
葛生离开廖家,沿着大路向前走不多远,迎面遇到一个骑马的人,这人穿着精干,腰间挎着一把大刀,看到葛生后,翻身下马,手牵着马缰绳,和葛生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低低地说:“葛生,快快离开太原府,回你老家去吧。”
葛生大吃一惊,赶忙回头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还想问:“你是谁?为什么要我快快离开太原府?”但那人根本就不搭理他,翻身上马,打马向廖家而去。
将军心腹四员中,数李四性格温和。将军回去之后,避开钱二、孙三,李四小心地给将军进言,说将军娶了廖红芍,就和廖家是亲戚,赵一若是在廖家杀人,怕影响了将军和廖家的关系,所以,自请去一趟廖府,让赵一视情况处置,如果要结果了那人性命,最好是等那人离开廖府,在外面、趁夜里处置了最好。
得到将军同意,李四打马前往廖家,路上正好遇到葛生。
这边葛生刚刚离开,廖耀光立即板起脸来,训斥红芍道:“你也是个大家小姐,你身上带的东西,是能随便给人的吗?也是那个葛生人老实,不难为你,要是他把实情跟许多人一说,我们廖家,岂不是都要跟着你丢人?祝姨娘自己不尊贵,一个女儿也不好好教导……”边训斥边往外走。
红芍也不敢回话,低着头,快步往自己住的地方去。
廖耀光不知道,在这屋的寝室里,赵一始终在听着外面的声音,一直听到葛生离开,他觉得廖红芍和葛生并没有不堪的事情,已经放弃了要杀葛生的念头。不料,等葛生离开以后,廖耀光这一番训斥,透漏了太多信息。
赵一恨恨地说:“果然有奸情,你两个这样对待将军,都不要想活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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