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家四口人,父母带着一双儿女,每个人的脸上都有快乐的表情,围拢在一张不大的饭桌上,热气腾腾地吃着家常饭菜,这是多么幸福温暖的画面啊!
这个画面中的儿女一天天长大了起来,葛生的个子已经比葛有常高出整整一个头了,桐儿也长到了和葛吴氏一样的高度。
这天吃过早饭,葛吴氏刚开始收拾碗筷,桐儿就跟葛生说:“哥,天气凉了,我今天把你盖的毯子洗了,你今晚换被子盖吧。”
“我妹,可是下河底去洗?那个毯子浸了水多重,你弄不动吧?要不我自己来洗。”葛生说着话,和桐儿一起上楼,到自己住的房间里。
桐儿从柜子里拿出要换上的被子,放到门外的栏杆上,抻开捋直晾晒起来,回屋里卷了葛生床上的毯子,抱着毯子下楼,边干着活,边跟葛生说:“哥,我能弄动,没事的,我去河边大石头上,用棒槌多槌一会儿,能洗干净点,你忙你的事去吧。”
“那我去帮你拧水,帮你把毯子从河水里拽上来,我怕你到时候没把毯子拽上来,毯子再把你拽下去了。”葛生笑着跟着桐儿下楼来,伸手从桐儿手里把毯子抱过来:“你去拿棒槌和篮子,这个交给我。”
桐儿顺从地拿了棒槌,放在篮子里,用手拎着,跟在葛生的后头,一起出门,下河洗毯子去了。
老葛和葛吴氏眼神交流了一下,各自心领神会,俩人都发出会心的微笑,等到葛生和桐儿走远了,葛吴氏才跟老葛说:“咱家葛生对桐儿是真好哦,你看看,洗个毯子,还怕桐儿弄不动,跟着一块去了,要是把桐儿给了他,我们可就放心了,管他是谁,也没有这知根知底哦。”
老葛笑着反驳她:“咱家桐儿对葛生,那才叫好,你看葛生身上的衣裳、鞋袜,这两年,不都是桐儿来做,桐儿来浆洗?帮着去洗毯子算啥好,那毯子还是他自己的呢?”
葛吴氏笑出了声音,然后在铜铺里找了个板凳坐下,招呼着老葛过来:“你来这里,咱俩就说说,到底是谁对谁更好。你看哦,咱家葛生,打小的时候,啥时候给他个零花钱,他都只给桐儿买好吃的,好玩的,自己都不舍得花钱,你说说,可是葛生对桐儿好?哦?”葛吴氏把这个“哦”字,在最后单独说出,声音也像拐了一个弯,显出得意的口吻。
老葛也拿了个板凳,在葛吴氏对面坐下来,一边嘿嘿笑着,一边说:“咱家桐儿对葛生多好,有点啥好吃的,不都是留着给葛生?葛生去书院的那几年,下再小再大的雨,或者雪,桐儿都要给葛生送雨伞去,你看看葛生屋里,大件小件的东西,都是桐儿布置的,那好看的床单,墙上贴的画,窗子上的窗花,柜子上的盖布,这些这些,都是咱家桐儿弄的,桐儿对葛生多好,可是?哦?”老葛学着葛吴氏的语调,冲她扬扬下巴,嘿嘿直笑。
“那还是咱家葛生对桐儿更好,都多大了,走路累一点,葛生就背着她,就算这两年不背了吧,哦?你说下雨下雪去书院接,我又想起来了,那年的夏天,你可记得了:就是大雷暴雨那一回,桐儿去接葛生了,是不错,可是风太大,桐儿拿不住雨伞,葛生把桐儿的伞收了,自己打一个伞顾两个人,结果回到家,桐儿身上多数都是干的,葛生自己淋得跟个落汤的鸡一样,身上没一点点干的地方了,咱葛生对桐儿更好,哦?”葛吴氏说到这里,也故意把这个“哦”字说的更突出,音调拐了两个弯,还学者老葛扬下巴的样子,冲老葛扬了扬下巴,然后就放声大笑起来。
老葛也跟着一起笑起来,笑了一小会,老葛又说:“你不懂了吧?咱家桐儿对葛生的好,那都在心里,你看她在家里,不管我们说什么,她都维护她哥——”
不等老葛说完,葛吴氏就接过来:“你说的这个倒是真的哦,也怪恨人来,你说说,我生她可容易?难产大出血,能保住命都是老天爷保佑的,她现在,对葛生比对我都好,幸亏我们一直都没跟她俩个说透,要不然,她俩个不知道还要怎样的一心,跟我们俩个老家伙玩心眼子呢,哦?”
老葛:“就是呀,桐儿是我闺女,又没有上面的老人帮助看,从小都是我俩抱大的,你看对葛生好的,我俩都没换被子呢,我盖的毯子还没洗来,她先去帮葛生弄去了,就是恨人,哦?”老葛这个“哦”说得更夸张,音调拐了三拐,下巴扬到葛吴氏眼面前,头点了三点,用那种坏坏的挑逗眼神,上下扫视了葛吴氏一遍。
葛吴氏看着老葛这样的表情动作,笑的更大声了,老葛被这笑声感染,也跟着大声地笑起来。
夫妻两个,刚刚早饭过后,在敞开大门的铜铺里,对面坐在板凳上,笑得前仰后合。
就在这时,曹百里走进店里来,一进来,就被这夫妻二人逗笑了:“你两口子作什么妖?大早上的,笑得跟个老魔气一样?”
看到曹百里进来,这两人收敛了一些笑声,老葛冲葛吴氏使了一个眼色,葛吴氏就笑着去里面,给曹百里倒水去了。
老葛:“你不晓得吗?城里的医生丁先生说‘大笑能打通经脉,常常大笑能长寿’,我跟葛生娘一起练大笑神功呢。”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又大笑了一会。
曹百里也跟着笑了一会,从葛吴氏手里接过茶盏,坐下来跟老葛说话:“你说的今天去斗,可去了?”
“莫急,人家斗秃蟟子,是吃过晌午饭再开始,这才啥时候,早着呢,你今天反正是不出生意了,今天就在这里吃晌午饭,吃过饭,咱俩再一起去。”老葛过来看曹百里手里拿着的罐子:“我家两个孩子都喜欢你,你在这里吃饭,他俩保准都高兴。”
曹百里非常感慨,他是眼见着葛生成长的人,说起葛生来,语气里也略略有得意的调调:“你家葛生这个孩子是真好,你看这一条街,哪个不喜欢他?谁家遇到个什么事,他都过去伸一把手,能帮人就帮人,还不惜力,还不怕麻烦,帮了人家也不显摆,见人就笑着打招呼,读了书的人,就是比没文化的人好。”曹百里说着,把手里的罐子随手放到了老葛家的货架子上。
“这倒是真的,我家葛生人热心,这条街上,过年的门对子,谁家红白事写个书什么的,都是他,他也不嫌麻烦,我这家里,现在大活、重活他都不让我做了呢。”老葛说起葛生,脸上也显出满意的神情来。
“孩子还长得那么好,比你高一头了吧?人品又好,长得又好,你家庭又不错,要个什么样的人不行?过年把,给他说个条件好的媳妇,你老葛就在家里抱孙子玩吧,活都不要你干了,你擎享福了。”
老葛打住曹百里的话:“这个不急,我家葛生还小,过两年再说,过两年再说。”
曹百里不知道葛有常和葛吴氏的心事,不知道他俩早就打定主意:要把葛生留下来做女婿。葛生一天天在他们眼前成长,无论人品、长相都无可挑剔,而且葛生和桐儿两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好的跟什么似的,老两口都看在眼里,他们哪里舍得让别人家的女儿嫁给葛生?只不过是因为住在一起,他俩没敢把这想法让其他人知道,怕两个孩子住在一起,大人有看不到的地方,出了不好看的事。
葛有常夫妇俩早就计划好了,等桐儿满了十七岁,也不要找什么老媒红,就自己夫妻俩跟孩子们一说,找葛生和桐儿都信任的曹百里,和书院里葛生以前的先生来做个证,然后定个眼前的日子,把事情热热闹闹地一办,然后把桐儿在楼下的床撤掉,楼上葛生换个大床,两个孩子住楼上,他们老两口住楼下,一切都妥当了。
曹百里并不知道他两个的想法,听老葛说“葛生还小,过两年再说”的话,觉得老葛说的不在理,反驳他说:“葛生都十七了,也不算小,再说了,你说个媒,再耽误耽误,总得个年把二年,葛生都快二十了,还小什么?你家自从葛生下了学帮你干活,这生意比原来大了许多,原来住的房子,也盖成楼房了,二楼娶媳妇正合适,你可不能把葛生的婚事耽误了,就像你一样,二十大几了,才说着媳妇。”
老葛想反驳曹百里的话,但又不想现在把事情说出来,他心里想:“等明年,我把事情做了,摆在你脸面前,你就知道我不能耽误葛生了。”
老葛只好把话题岔开:“我家葛生下学的时候,也就不到十二岁,我想让他在书院再读两年,他自己非得回来帮我,他是怕我干活太累,讲真的,我自己做这活,养活一家四口人还行,再供葛生去读书,真是有些作难,这书啊,就不是我这样的小民家里可以读的,你看我们这一条打铜巷,谁家孩子靠读书吃饭的?”
老葛的话,成功地把曹百里带出了“给葛生娶媳妇”的话题,曹百里接着葛生读书的事说:“你家葛生要是不下学,说不定能指着读书吃饭呢,考个秀才,就能当先生,就能靠读书吃饭了。”
老葛:“哎,你看,我家老坟地里也没有那个雾气,哪能就出个秀才了?再说,当先生不也就是挣钱吃饭嘛,我家葛生在铜铺里,他手艺好,比别人聪明,上新样子也快,也能挣上养家的钱。”
曹百里接着说起葛生在书院读书的事:“葛生去书院里的第二天,我经过书院,去问先生一个诗,那个先生跟我讲了诗,还跟我讲了‘葛生底子好,比一般刚破蒙的孩子好很多’的话,说葛生能读出来书。”曹百里讲到这里,又回想起当年他和葛生在周庄的情境来。
那时候的葛生多小呀,穿着破破烂烂,在早春的寒风里,脏兮兮的一个小破孩,大声地背诵着: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荆,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等葛生进了书院以后,曹百里借口看葛生,到书院里找先生问了他记得的那一句“葛生蒙楚”。书院里的先生并不嫌麻烦,仔细地跟曹百里讲解了这一句,还大体地讲解了曹百里没记住的那些。
了解了葛生的生世,曹百里总算能懂得:周开禄失去葛生的母亲之后,人该是多么地悲痛和落寞,以至于他把这样悲伤的诗句,给孩子取了名字!
葛藤生出来,长得好长啊,覆盖了一丛丛的黄荆
荒凉的坟茔上,爬满了野葡萄的青藤
我的亲密爱人啊,埋葬在这里,没有谁和她在一起,她独自安息
……
没有你的日子里,夏天煎熬,
没有你的日子里,冬夜漫长
终有一天我也要化做清风,化做泥土,随你来到这里相聚!
回想起那时候的葛生,曹百里心里有无限的感慨,这些年来,老葛夫妇刻意回避着葛生的身世,周庄已经完全从葛生的世界里消失了,那个曾经虐待过葛生的继母郑氏,经过了一个又一个夏天涨水,早就没有人知道她埋在哪里了。是啊,又没有人会给她坟头上烧一张纸,谁还会记得她曾经来到过这个世界上呢?葛生的爹爹周开禄也从来没出现过,估计早就离开人世间了吧?否则,只要是个人,谁能十几年都不来看看自己的亲生儿子呢?也不知道葛生现在能不能记起当年周庄的事情了,反正这些年,无论是谁,都没有跟葛生说到过周庄的任何消息,葛生自己也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到底是他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还是掩藏在心里不说了呢?
就在曹百里陷入过往回忆的时候,葛生提着大竹篮子回来了,竹篮子里是刚刚洗好的一床毯子,水滴在地上,身后是长长的印迹,桐儿跟在旁边,用一只手从边上帮着搭把劲提篮子。
现在的葛生多么英俊!
曹百里看到葛生进来,站起来就大大称赞:“哎呦,老葛,你看看,你家葛生长得多好,要个子有个子,要脸盘有脸盘,”曹百里听到葛生和桐儿称呼自己,就转过来跟葛生说话:“这是帮妹妹提衣裳去了?肯定是怕妹妹洗过,提不动,你看看这孩子多懂事,多体贴。”
两个孩子打过招呼,径直去楼上晾晒毯子了,老葛和曹百里在铜铺里,曹百里继续夸赞着葛生,听得老葛心里美滋滋地。
说了好久,老葛才想起来曹百里来这里的目的:“你不是说要去斗‘秃蟟子’嘛,你的呢,拿来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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