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秃蟟子”是当地的方言,书上叫做蟋蟀,古时候称作促织,俗称蛐蛐。蟋蟀这种虫子,天性善鸣好斗,历史上就有很多斗蟋蟀的记载,亳州地方斗蟋蟀的历史那是年代久远了,找蟋蟀,养蟋蟀,斗蟋蟀是一些人津津乐道的娱乐活动。“斗蟋蟀”和“斗鸡”、“斗鹌鹑”一起,并称为亳州地区的“民间三乐”。
曹百里从货架子上,把自己的“秃蟟子”拿过来给老葛看,老葛玩蟋蟀的年数比曹百里长,自然经验就多些。曹百里早年孩子多,靠自己一个人走乡串户做小生意养家,生活不易,哪有闲心来玩这个?这些年,他家的孩子一个个地长大,都能做些事情了,在北门大街上也有了一间小小的门面卖杂货,这才有了时间跟人玩斗蟋蟀。
老葛认真地看了一会,用专门的草,其实不是草,而是竹签子上头绑了三根老鼠的胡须,去罐子里逗弄一下这个蟋蟀,然后问曹百里:“老曹,你这个秃蟟子可是在砖头缝里逮到的?”
曹百里忙着问:“是的,是的,我在东乡一个破院子里,听到这东西的叫声,进去之后,扒开砖头就看到了它,怎么了?”
“草窝里的秃蟟子,都软塌塌地,你这个是砖头缝里长出来的,你看这样子,多刚,这是个好的”,老葛说这句,抬头看看曹百里:“你还真是福星,刚开始玩,就弄到一个好的。”
两个人又把葛有常养的蟋蟀拿出来,品评了一番,喝茶聊天,曹百里又和葛生、桐儿说了一会子话,吃过午饭,两人一起去老砖街,那里有人们约定俗成的斗蟋蟀场所。
老砖街斗蟋蟀的场所,是一座茶楼,人们来到这里,先要了茶点,然后坐在茶馆互相聊天,新来的人,总要有老人介绍一下名号,常来的人,互相都认识,见了面打过招呼,就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起他们的“蛐蛐”经,一直聊到“掌草人”来到,才开始在“掌草人”的公正裁决下,开始斗。
老砖街有个大户姓刘,刘家有一个女儿正值妙龄,这刘老板三个儿子,只这一个女儿,不舍得她远嫁,就想在北关街上找一家合适的人家,听说了打铜巷葛有常家的儿子葛生条件不错,就特意带着女儿到打铜巷偷偷看过。刘家女儿看葛生英俊洒脱,心生爱慕,刘家找人一打听,葛生人品又好,又有学问,又会做生意,现在还没说过亲事!虽然葛家铜铺和刘家的家世有一些差距,但刘老板和他的女儿都看中了葛生,正在找人准备说亲。
葛有常来到茶馆坐下,和曹百里要了茶点聊天,不一会,过来两个人,一个是老葛认识的,一个曹百里认识的,见了面一打招呼,彼此就熟悉起来,老葛正准备和他们聊手里的蛐蛐,不料,其中一人却岔开了话题:“这街上的刘老板,就是那家,高门楼的,他家小闺女,长得可俊了。”
另一个人帮着腔说:“这刘老板家是有钱,说是将来女儿走,陪送家俱首饰不算,近城的地方,还陪送五亩好地。”
那个认识老葛的人,就得意地笑着说:“老葛,我想吃你家大鱼哦。”
老葛想都不想,冷着脸,直接回绝:“那你吃不上了。”
那两个人听出了端倪,就不再说话,曹百里心里不明白:人家姑娘这么好的条件,还是人家托人来说的,你老葛竟然不同意,你到底是咋想的?想到这里,正准备来问老葛,老葛也不搭话,拿起蛐蛐罐,拉着曹百里站起来就走,离开了茶楼。
曹百里十分不解,边走边问葛有常:“那刘家陪送又多,女孩长得又好,你还想葛生要啥样的?”
葛有常停下来,脸对着曹百里:“你觉得那刘家闺女,比桐儿怎么样?”
曹百里有片刻的不解,他看老葛的脸上,有一丝难以琢磨的喜悦,这喜悦慢慢地荡漾开去,使老葛的唇角微微上扬。
看曹百里目光里的疑问,葛有常轻轻地闭了一下眼,就势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啊?是这样?对了,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曹百里抖搂着手里的罐子:“这样好哎,这样好哎,老葛,你这个老毛兔,你果然会算计,这谁能算过你,这样葛生咋都离不开你家了。”
老葛脸上的喜悦绽放开来,使他的眼睛成了一条线。
“两个孩子知道了吗?他们同意了吗?”
“我还没跟孩子们说,你看,他俩住在一起,白天黑夜地在一家,我怕他俩要是早知道了,没办事的时候,别出了什么岔子”,老葛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冲曹百里笑一笑:“你看那俩个孩子,他们要是知道了,会不同意吗?”
“这倒也是,这俩孩子从小就要好,出门进门都一路,这事好,这事好,是的,管他谁家,再好的女孩,也比不上咱家桐儿”。
“本来是不准备跟你说的,我跟桐儿娘商量好了,等明年秋天说出来,就办事,我家把葛生楼上的床换个大的,就行了。你先别让俩孩子知道,事没办,说了,孩子们住一起就不得劲了。”老葛反复安置曹百里,要他保守秘密。
这一天,当年和葛生一起读过书的几个人,约葛生到朱公书院里赏腊梅诵诗歌。起初,葛生说自己一介小民,打铜工匠,不太愿意参加活动,后来大家摆开来一说,也都是在城里做着各种生意,生意有大有小,身份大同小异,才组织起来这样的活动,无非是大家在一起喝茶聊天,读读诗,说说话,谈谈和平时生意上不同的话题,给平淡的生活找点乐趣罢了。
葛生来到朱公书院,进了山门,从过厅穿过,先到后殿,对着朱公的塑像拜了一拜,早有其他人来到了这里,在大殿过厅,互相寒暄起来。
朱公书院是亳州百姓在康熙四十六年,为朱之琏建的生祠。朱之琏,字商玉,号苍岩,康熙三十一年中了进士,受封到亳州做知州。朱之琏在亳州做知州的时间里,大兴文教,修葺学堂,体恤民情,经常给贫苦农民送种子。他为官清廉,灾荒年份和老百姓一样,吃粗糙的粮食,穿破旧缝补的衣服,以至于外来的人分不出他是州官还是老百姓。朱之琏审理案件,不是一开始就升堂,而是找双方谈心,遇到家庭成员或者亲友之间的诉讼案件,他就耐心劝谕,真情感动,使诉讼的人很快握手言和,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即使遇到那些必须按典律判处的,他也反复对当事人训教,务必使过错者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心甘情愿地接受处罚,避免把矛盾激化。朱之琏在亳州,无论酷暑严寒,无论外出视察或者是在府衙办公,他都一丝不苟,公务之余就阅读典籍,或者练武射箭,研习书法,整日忙碌,从无闲暇。
朱之琏在亳州深受百姓爱戴,他乘船离开亳州时,沿途成千上万的百姓跪拜送行,后来亳州地方发生了水灾,水灾过后发生了瘟疫,朱之琏又被调回亳州,带领亳州人民渡过了灾荒。亳州百姓在朱之琏活着的时候,就为其建了一座生祠——朱公书院,以示纪念。一辈子又一辈子的亳州人传着说:“能断油,能断盐,不断朱公香火钱”。可见,亳州人对朱之琏的推崇和爱戴。
把聚会的地点定在朱公书院,首先是因为朱公书院里有几株腊梅,在这时花开得正好;其次是这次聚会的一个发起人,是这朱公书院的负责人;另外,大家把聚会地点定在这里,也怀有致敬朱公的意思。
一群人到齐,定下规矩:“今日不许谈生意,不许谈金钱,今日只能喝酒,赏花,诵诗。”
亳州人到一起,诵读起诗歌来,首选必是“三曹”。亳州的历史名人,论留下来遗迹最多的,那肯定就是曹操。曹操不仅给世人留下了波澜壮阔的三国故事,还给家乡亳州人留下了诸如:“观稼台”、“虚粮冢”、“隐兵道”、“八角台”等遗址,除了政治家,军事家之外,曹操还是文学家、诗人,在曹操的推动下,形成了以曹氏父子(曹操、曹丕、曹植)为代表的建安文学,历史上称为“建安风骨”。
葛生他们聚会诵诗,刚刚说好规则,第一个人就站起来,慷慨激昂地朗诵起来: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幽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蘋。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这人诵完曹操的《短歌行》,赢得其他人掌声一片,轮到第二个人来朗诵,这人诵了一首曹植的《白马篇》: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
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
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
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这人也诵读的慷慨激昂,结束后也是掌声一片。之后又有两个人来诵读,一个诵读了梅尧臣的《送李密赴亳州》诗:
倦输关内粟,遂请颍川符。
治绩可称最,士民将以苏。
谯郡君命重,苦县祖风殊。
仙桧留荫在,甘棠印花敷。
行舟通远水,候骑溢长衢。
他日人怀望,烟云自满湖。
另一个诵读了欧阳修的《郡斋书事寄子履》:
使君居处似山中,吏散焚香一室空。
雨过紫苔惟鸟迹,夜凉苍桧起天风。
白醪酒嫩迎秋熟,红棘林繁喜岁丰。
寄语瀛洲未归客,醉翁今已作仙翁。
这首诗中,欧阳修把亳州比做仙乡,朗读的人读到末句“醉翁今已作仙翁”,摇头晃脑,做出得意之状,仿佛自己是仙翁附体一般。
轮到了葛生,他站出来先给大家打了一躬:“我是一个小小铜匠,也没有雄才大略,只知道把自己的活做好做精,我来不了激昂壮阔的,诵读一首当代的诗歌,赏花趣味的,就是埋骨咱谯东芍药花地的桐城派文人刘开的诗作:《偕陈晚香任砚香至城东观芍药复作长歌》”,葛生轻轻地朗读了起来,声音不大不小,神情愉快,显得整个人轻盈舒展:
小黄城外芍药花,十里五里生朝霞。
花前花后皆人家,家家种花如桑麻。
红紫为田绿为圃,一痕草色低难遮。
游江北,一见芍药如旧识。
过珍惜,日日读书坐花侧。
花如生,枝枝不觉动颜色。
涡水滨,花亦作态如相亲。
绝代少,天教此花为替人。
铺满地,香丝牵客太多事。
何缤纷,焰如炉火烧晴云。
皆瑰质,安能齐向坐前出。
紫妃来,此是化工得意笔。
俱修饰,金带围腰岂难觅。
代有人,究竟谁如韩魏国?
花闻此言亦叹息,对我欲前觉羞涩。
凝睇属意辞不得,风光如锦足破寂。
东君去后春犹留,花神竟有回天力。
笑我无言面花立,索句苦为花催逼,
到此春怀不能抑。
若将此花作倾城,更比牡丹多丰情,
临风摇曳如送迎。
若将此花作良药,儿女春容免萧索。
可怜医病不医愁,那管人间有沈约。
……
葛生诵读到这里,莫名地觉得有些耳热,好像并不是今天聚会来的熟人,在某个地方,有一双眼睛一直定定地看自己。这个长歌真的好长,葛生就此收住,后面还有一部分没读完,作了个揖停下来,完全没有心思听其他人对自己诵读的评价,用目光在四周扫视了一遍。
葛生他们诵诗的地方,是大殿的过厅,葛生略略走出过厅,使自己的目光可以看见山门东西两间房子。这山门有三间,中间是过道,东西两边各是一间房子,葛生的目光刚刚到达那里,就看到有一个面目清丽的女孩,年龄约十六七岁,独自倚在窗内,透过花窗,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葛生在看,看到葛生向她看过来,羞涩地低下头,掩到花窗的后面去了。
葛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一股热气从胸腔里涌出来,直冲脑门,他想知道:这女孩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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