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绣的声音很轻,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血污在他交叠的手下蔓延,渗入砖缝之中,汇聚如一缕红线朝着永安的脚下流去,连接起彼此的宿命。
他这是在求死?
永安眸中瞬间涌起惊涛骇浪,她走近一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睥睨着他,声音里无喜也无怒:“还是说,你只是在做戏给本王看?”虽不知对方是何时猜出的自己身份,但既已被识破,她也无需再去掩饰。
“薛绣自知死不足惜,即便是以死谢罪代偿家父罪过,也难抵蒙冤屈死的两位大人之命,更难抵众多被无辜牵连受害之人的性命。生于佞幸之家,非薛绣所能抉择,但家父生我养我,予我无忧,护我无虞,此等恩情,何能轻释?”
薛绣埋着头,声音沉闷,似是哽咽了一下:“可直到听到祈王殿下那一番有如当头棒喝的质问,薛绣方才如梦初醒,享受着累累白骨筑起的荣华富贵的自己,究竟与那手染鲜血的刽子手何异,与当年家父残害忠良的所做所为何异?”
薛绣抬起头来,泪水已濡湿了整张脸庞。永安看着那双凄楚颓唐却又坚毅决然的眼,不知为何心里有某个地方,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一个人可以说口是心非的话,但他的眼睛却不会说谎。
她知道,薛绣是真的愧疚难当,想要以死赎罪。
这世间多的是为保全自己撇清关系,背恩弃义,明哲保身之人,像薛绣这样的,她却还是头一次见。
永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却复杂。
杀了薛绣,她纵然可以得到报复的快意,但一定也会为此而感到惋惜。
如此至真至纯的心性,本可以成长为一代国之栋梁,为她大燕抛洒热血赤诚,只可惜偏偏生在薛家,生在那污潭泥淖之中,纵他心性高洁,又如何逃脱得出根深蒂固的束缚?
她心中唏嘘,却又萦绕着一股冲动。
既然贺珏能被自己收为己用,又何尝不能再多一个薛绣?
思忖间,话已先行说出口:“你若真想替你父亲忏悔赎罪,就该帮着本王,一起扳倒他。”
“祈王殿下……?”薛绣愣怔地看着她,全身呆滞如一尊泥塑,心中震愕却不啻于江海横流,山洪爆发。
永安定定地望向他:“本王并非要逼迫你大义灭亲,但自古忠孝难全,你若只顾小家之利,便会贬损大国之义,大国陷于不义,便会有无数个小家为此分崩离析。正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薛绣,本王可以给你时间考虑,但你踟蹰一日,便会陷我大燕于那万劫不复之境更近一日。”
眼前的少年微微颤抖,永安知道,他已有所动摇。
“想来你也知道本王是因何与你父亲不睦。”
薛绣低着头:“殿下是想要在朝中推行新政,效仿当年曹魏的屯田之策,在边境驻扎之地以军养田,这样戍卫与耕垦兼顾,便既可保证军饷的补给充足又省去了粮草押运的费时费力,战士们吃饱喝足方有力气行军打仗,胜则进,不胜则退有所止,亦不至军心溃散,可谓攻守兼备,万全相宜之法。”
永安叹息了一声,双眸晦暗,犹如黑云压城落入一片浓重的阴霾之中:“诚如你所言,如今我大燕前有卫蛮虎视眈眈,后有寇夷蠢蠢欲动,再不改革军制便是坐以待毙。然本王从提出屯田的那一天起,便遭你父亲与一众主和派的大臣联名弹劾反对,口诛笔伐接踵而至,甚至指责本王滥用军权穷兵黩武,只因他们惧怕此举会引起卫国不满以至倾戈相向。”
“国之将覆,民附于焉” 永安字字铿锵,一下一下敲打在薛绣震颤的心房之上,“试问一味地忍让求和,真的能换来我大燕的江山太平吗?战,尚有一线生机,不战,便唯有自取灭亡。”
永安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乱世之中,生死不过朝夕。你既有求死赎罪之志,何不将这份死志用在守卫我大燕的黎民社稷之上?纵然最后你我皆功败垂成,但只要我们已倾尽所能,便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心。”
她的声音激昂顿挫,却如一朵轻盈飘落的雪花,在薛绣的心上缓缓融化开去,他不禁阖上眸,掩去眸底迷茫挣扎,从胸中长叹出一口气,喃喃着:
“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心……么?”
薛绣从未想过,就是这样看似云淡风轻的一句话,会成为他今后恪守一生的夙念执着。那时他陪她并立在浮伽山的山顶,看着那朝阳城中升起的璀璨烟火,喧鸣响彻天际之时,他不禁在她的耳边温柔轻语:“薛绣爱慕殿下之情,亦从来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心。”
那时永安沉醉于眼前繁华绚烂的盛景,没有注意到身旁少年如春水般温柔凝视的双眸,然而此时此刻,当外面响起庆贺花朝节盛典的喧鸣礼炮声,她却清楚地看到也听到了,白衣青衫的秀雅少年半跪于前,抬眸望着她的目光中似是落了满天的浩瀚星河。
他的语速很是平缓,如漱石枕流般泠泠清越,可听在永安的耳中却好似鹰击长空,龙行青冥,有气吞山河之势:“薛绣愿从此跟随殿下,惩奸除弊,改革图治,无论生死成败,皆矢志不渝!”
永安眸中不由闪过一丝异芒,拢于袖中的手微微收紧,声音低沉:“若有一天,你有违此誓呢?”
他抬起头,眸中带着与那张柔逸脸庞截然相反的坚毅:“便让薛绣焚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
一股豪迈激壮的氛围萦绕在二人之间,永安静默良久,缓缓上前将他扶起,像完成一种庄严的仪式,她唇边挂着笑意:“那就愿君长命百岁,终不负我盼。”
此时,门外响起贺珏催促的声音:“殿下,花魁盛典已经要开始了。”
“知道了。”永安深吸一口气,不禁放开扶着薛绣的手,回道。
薛绣抚了抚久久难平的心绪,迟疑道:“殿下是也要去那揽月楼么?”
“怎么,你也是?”永安有些诧异地瞥他一眼。
“不不,我只是…”薛绣生怕她误会,头晃得和摇铃似的,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可疑的红晕,讷讷道,“说出来不怕殿下笑话,薛绣自小喜欢烹饪做菜,听闻那揽月楼今日请了厨王争霸的魁首蔡师傅坐镇,便想着去凑个热闹……”
说着又失落地耷拉下脑袋:“只可惜现在困守于此,怕是要无缘一见了。”
永安双手环胸,朝他身后努了努嘴:“你那儿不还有个狗洞么?”
薛绣的脸腾地一下变得更红了,羞窘难当地支支吾吾道:“那本是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只是连累了殿下,总不能让您也跟着我一起钻……钻洞吧?”
倒还有点身为‘罪魁祸首’的自知之明。
永安不禁微微勾起唇角,一派胸有成竹道:“本王自有光明正大出去的方法。”
虽然她之前是想把薛绣丢出去让外面的人好生‘折磨’一番,但现在他已经是自己这条船上的人了,自然得同舟共济,不计前嫌地捞他一把。
“你,先把衣服脱了。”永安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诶?”薛绣很明显大脑宕机中。
“听本王的话,照做就是。”永安忍着耐性又重复了一遍,若是换作旁人,她现在可能已经在吼了,鉴于对方那娇花一样不经吓的性格,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一定要心平气和不可暴躁,如此费尽心思哄到手的主,可千万不能轻易再给吓跑了。
于是她扯了扯嘴角,尽量用一种平易近人,甜得几乎发腻的口吻,僵硬地来了一句:“乖,本王是在帮你~”
“……”薛绣看着她皮笑肉不笑的脸,嘴唇抖了一下,好像更害怕了,几乎是带着哭腔地道:“殿下息怒,我这就、这就脱!”
话虽是这样说,薛绣面上还是不免有些忸怩,虽然大家同为男人,但是当众宽衣解带这种事还是有种莫名的羞耻,磨磨蹭蹭了半天,最终也只是脱掉了半边袖子。
真是麻烦。
永安在心里啧了一声,瞥眼见他仍在滴血的掌心,嘴唇微抿,终是走过去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衣袖。
薛绣僵硬着背脊不敢反抗,紧张得连口大气都不敢喘。堂堂祈王永安亲自服侍他更衣,这到底是什么折寿的待遇啊?!
视线不安地乱瞟间,他不禁无意中瞥见永安侧身而立时,低头露出的那一小段白皙秀颀的后颈,高束的马尾时不时地拂过,曲线拢入绛紫色的宽袍中,隐隐有一种淡漠寡欢的意味。
但薛绣却觉得,对方似乎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疏离冷淡,不近人情。正如她此刻虽然一脸不耐加阴沉的表情,但提着衣服的手却很谨慎,不仅全程没有碰到他,还十分小心细致地避开了他手心的伤口。
他心中,不由漾起一丝奇异的动容。
大概祈王殿下……就是那种外表冷硬内心柔软,所谓面冷心热的好人吧?
片刻后,只听永安淡淡地道了句“好了”,便径直揣着他的袍衫走出房门,与那门口等候的人交谈了一阵,隐隐约约只听那人很是埋怨地嘟哝了一句:“殿下还真是喜新厌旧,什么麻烦事都推给我……”
“赶紧的。”她似乎不耐烦地赏了那人一个白眼。
“唉,好好好,谁叫我没人长得帅呢~”
于是又是一阵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等永安折返回来时,手里已攥着另一套暗红色的衣裳。
“换上。”
薛绣好像有些明白了她的意图,殿下莫不是想让刚才那人换上自己的行头,去将门外围堵的人群引开,来个调虎离山之计?
乖顺地接过衣服,这次他不敢再劳对方大驾,十分迅速地便把衣服换好穿戴整齐,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等候指示。
不久便有侍卫来报:“殿下,现在可以出去了。”
“好。”永安回头睨了薛绣一眼,唇角扬起,“启程,揽月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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