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他俩原地僵持之时,班长庄欣走了过来。
“蔚允,外面有人找你。”
“谁啊?”就这么一分神的功夫,他已经被景梼拖起来好几步。
“不知道,不过是个女生。”
景梼听到这里,打算松手让他出去找人,手上就卸了力。但他不知道蔚允是怎么了,还用力扯着他不放,于是整个人失去平衡往后躺,连带景梼一块儿咚的一声栽倒在木制椅子上。怀想将来的罗钰又被吓得虎躯一震。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的景物错乱,鼻间流淌的石榴清香混着热气瞬间达到这几天的最顶峰。
景梼的第一反应是:竟然不痛?还挺舒服的。
然后他才发现自己正趴在蔚允身上,头抵着他的胸口,仿佛能够感受到起伏的心跳,分明好看的锁骨就在眼前。
之前就缠在一起的手现在握得更紧,另一只手则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了蔚允的后颈,指尖触碰的皮肤细腻如山泉水,却还温温热。
原来是压着人了。
景梼赶紧扶蔚允起来,却发现不知怎的他面色充血,心里立马慌了,以为是伤到内脏,忙问他感觉怎样,有没有哪里特别难受。
有,身体有点烫。
他只觉得自己浑身发烫。
“嘶,没事……还好。”
他话语中都带上了异样的温度。
“真没事?”景梼光看着就不信,抬手去帮他按后腰。
“只要你不碰我,我一会儿就能没事……”
蔚允推开他的手,慢慢地往前门走。那个女生站在那等他很久了。
女生是昨天在小卖部找蔚允借钱的那个,叫做李菁,刚巧在隔壁班。她说她在刷校园卡的时候看到了蔚允的名字和班级,于是跑过来把钱还上,顺便还带了一盒自制小点心。
蔚允心不在焉地听着。
李菁比他矮上许多,又一直低垂着头,不敢看蔚允,所以压根不知道蔚允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
蔚允的视线随着缓缓平复下来的心跳飘到了走廊外——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残垣断壁,巨大的半截树桩在刺目的阳光下令人惊心,亮黄色的挖土机轰轰地挥舞着它的手臂掘起一堆堆毁损的石料装进蓝色的大卡车里,卡车慢慢驶出然后消失在远处的翠绿中。
那里原是一条古色古香的小街,还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杏后街,因为街巷就坐落在一棵年岁已高的银杏树后边。每当银杏叶一夜金黄随着秋风从街头吹到街尾时,迎面而来的古朴气息总会牵动人们从上一代开始就留下来的莫名情/愫。老旧的石砖承载着上个世纪的记忆,积灰的檐角随着时间缓缓沉淀。
树下的石头板凳是老年人最喜欢的纳凉场所,也总有小孩围绕打闹,世世代代居住在这的人们早已将石凳磨平。每个夏季的深夜都有故事从嘴中蹦出,融在蒲扇细腻自然的凉风里,然后轻轻进入懵懂孩童们的梦乡。
小时候的蔚允最喜欢这条曾给他带来无穷乐趣的街了。因为在这里的记忆只有陪伴与幸福:或与伙伴追逐打闹,或与父母迎着缱绻晚风慢步走过一家家商铺,见到熟人都会互相打个招呼寒暄几句,万家灯火仿佛都汇在了这条岁月悠久的街上。
蔚允印象最深的就是街中间那个卖糖画的老爷爷,站在那正好能清楚地看见隔壁Y中整栋深红色的教学楼。蔚允的爸妈总是和他说,希望他将来能考到那念书,因为那是全省最好的高中。
糖画老爷爷脸上褶皱的皮肤沟壑纵横,数都数不过来;黄黑色的皮肤流着汗水历经多少个炎炎烈日也未曾罢工,好几年来去也仍然守着那一角小小的门店,价格从未随着物价涨过。
听大人们说,从这条街开始老爷爷就在这卖糖画了,至今不知过去多少个年头,老人的耳朵听不太清了,岁数也已经没人记得了,但是粗糙双手下的一幅幅晶莹剔透的棕黄糖画却仍然栩栩如生。蔚允是千禧年出生的,属龙,因此每次都要老爷爷给他画一条龙。每次老爷爷画龙时小蔚允都在旁边眼也不眨地望着,只见老爷爷熟练地点火融糖,然后一勺轻轻舀过糖液,俯身在雪白的大理石板上勾勒出一条摇头摆尾的巨龙。一气呵成,看得小蔚允眼花缭乱。龙身每次都有不同,买了一百次有一百种不同的画法,初春时一般都是龙蜷着身子顶着龙珠,半眯眼睛,似在养精蓄锐;到了夏天巨龙就会伸展身子瞠睁着眼睛喷出烈火,睥睨世间一切,正应了这如火的高温,这是蔚允最喜欢的;还有金秋与深冬……
寒来暑往。银杏叶黄了又绿,绿了又黄。蔚允吃着绘着龙的糖画,牵着父母的手,从街这头走到那头,再走回来就长大了。蔚允长大了,街也老去了。
当蔚允从电视上看到杏后街的拆除公告时,整个人都是发蒙的。这么多年的老街怎么说拆就能拆呢?当蔚允最后一次走在这条他长大的街上时,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沉重与惆怅。银杏树要砍了,小街要拆了,然后会有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从此才是真正的万家灯火吧。
可是蔚允一点也不想看见这所谓地理位置优越的学区房,他只想要那一条又破又老的小街,那里有他童年时所有的回忆。蔚允最后一次站在小时候熟悉的糖画摊前,老爷爷低头画龙,声音嘶哑地和他说:“我总以为自己将来会老死在这里的,看来……那是不可能啦。”说完,龙也画好了,泪珠也无声地滚落在地了。蔚允接过龙,这次的龙和以往的所有都有巨大的差别。
那是一条高昂着头的、冲破云霄的祥龙,尾部在摇曳,在摆动;似挣脱,似新生。
蔚允眼眶发红,鼻尖又酸又麻。
老爷爷完成他在这条街上的最后一幅糖画,推着车走了,好像只为等蔚允前来一样。
往日的欢笑与闹腾一去不返,空旷的小街像是被抽掉了灵魂、剥去了血肉,只剩下一副徒有外表的躯壳,而再过一些时日,连躯壳都会不再存在,一切的一切都将成为蔚允记忆里的过往,被深深地保留在最美好的那一个小小的角落里。
入口的糖还是那样清甜。蔚允吃的很小心,用手护着挡着,一小口一小口舔着,第一次品尝得如此仔细,就像怀揣着什么罕见的稀世珍宝。
在这一刻,蔚允觉得,一丝丝熟悉的挑动着味蕾的甜味里仿佛少了点什么,又夹杂了些什么。
少了年少的肆意与妄为,多了成长的沉重与无奈。
当一辆辆卡车闹哄着开进小街,把原本就不宽敞的路面挤得满满当当,然后将一处处记忆中的青砖平房拆得支离破碎,将荫庇了一代又一代人、连狂风暴雨都无可奈何的银杏树拦腰砍断时,坚强的蔚允头一次哭了,哭得很大声。
一滴滴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脸颊,混着空气中四处飘扬的尘土落在车轮印上,却激不起任何波澜。
瘦弱的肩膀不停颤抖着,无助的少年被父母捂着眼睛带回了家,在梦中低声呓语老街的过往种种,而老街似乎也在和他挥手告别。
猛地醒来,睁大眼睛看着漆黑的天花板,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才知道这一切真的不是梦。
杏后街,从此再无。
此后,蔚允对于各种有年岁的事物总有一种微妙的感情,对于甜食也开始有偏执的喜好,同时在一夜间懂得了何为不舍与珍惜。
很难得的经历。
所以他始终记得,在他遇见景梼的第一天,抬头望见讲台上那个固执得近乎有些孤傲的身影时,就莫名地想要靠近他,因为在这种隐秘的期待里他似乎琢磨到了一点他所理解的不舍与珍惜——他想分享自己所有的东西:喜欢的,不喜欢的;拥有的,珍藏的。也想能够分享他所喜欢的,不喜欢的;拥有的与珍藏的。
因此,当景梼递给他糖时,他欣喜若狂——这是景梼给他的。
当景梼拒绝喝他的水时,他会跌入谷底——这是他给景梼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景梼好像总是和他保持着一点不近不远的距离。他总觉得他们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湍急河流,他们就在河的两端交谈。每当他想靠近景梼一点点、想要渡过这条河流时,却惊讶地发现这条河竟然自己会后退,而景梼总在河的那头,让他有一种抓不到的感觉。
于是蔚允有一瞬间想要放弃,他会说出“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他会觉得走近景梼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这个时候,远在河流那端的景梼竟缓缓地朝他伸出了手。景梼会来讨好他,再表现出一丝退让,让汹涌的河流平复、也靠近了蔚允一些,不由得又让他心生希望。
心生希望的同时,恐惧也丛生蔓延了。他害怕什么时候景梼再疏远他,让看上去与世无争的河流再一次澎湃汹涌起来,让他们看上去就像只会点头示意的路人。
这是蔚允接受不了的。
一边吊着景梼的同时,他又真的很怕景梼再也不理他了
不过所幸蔚允赌成功了。至少这一步他迈对了,因为景梼确实没有那么脆弱,景梼仍然会想来和他重归于好。他也很坚强。
他们都很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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