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阳的流云,晨间的微风,乃是盛夏时节,最珍贵的两样东西。
几日不见雒仁金,许家重归安宁。
三奶奶林氏偶尔回来看看,似在观望,观望雒仁金的动静,观望许韵声的打算。
许老三倒是再没露过面,不知拿着变卖古玩的钱,藏在哪里逍遥自在去了。
许家惠对三嫂四嫂,彻底寒了心,态度淡淡地,只嫌她磨烦,什么都不多说。
林氏见她如此,也不多说什么,关切几句又走了。
许家惠送都没送,攥着手里的绢帕,一圈圈地绕着。
须臾,正房那边来人了说,老爷子醒来,要见六爷。
许韵声今儿出门去了,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
许家惠匆匆赶去,陪着父亲说话。
许老爷子虚弱着问:“声儿呢?”
“爹,六弟在外头办事呢。”
许老爷子眨巴眨巴眼睛,继续问道:“我说的是老大!咱家老大!”
许家惠闻言微微一怔,忙看向父亲的双眼,他的眼神浑浊,无神无光,恍恍惚惚。
他在病中,一定是糊涂了。
大哥早都不在了啊。
“爹,大哥他……”
许老爷子若有所思,又道:“他还没回来,是不是?”
许家惠突然一阵心酸,酸酸地,想哭又不能哭。
“爹,大哥他已经不在了。”
许老爷子一脸惊恐,摇头否认:“休要浑说!他不过是一时置气而已,他会回来的。”
许家惠垂眸不语。
长兄去世多年,父亲怎么会突然不记得了呢?
许老爷子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指着门口的方向:“他会回来,派人守着大门,莫要落锁。”
许家惠五味杂陈,点点头:“是,我知道了。”
许老爷子不放心地重复又重复:“他会回来的。”
许家惠好生安抚他躺了下来,又偷偷背过去擦眼泪。
她何尝不想长兄,他还在的话,许家怎会败落至此,可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若不是父亲年迈,生病迷迷糊糊,断不会轻易提起长兄……
二十年前,长兄负气离家,再也没回过来,一年后,她才从父亲的口中听说,长兄罹病而去,突然地,毫无预兆地。
许家惠没有见到长兄的最后一面,不过,她还记得长兄离开那一日,曾来和她道别,说了几句话。
许家惠那会儿太小,只有五岁,只记得长兄紧紧攥着她的小手,轻轻用力,温和道:“小惠,大哥要走了。你要好好长大,长大以后,记得一定要嫁给一个真心喜欢的人,知道吗?”
当年,还是小孩子的许家惠,无法体会那句话的深意,却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喜欢”和“真心喜欢”有什么区别吗?怎样才算是真心的喜欢?
她苦思许久,也没有找出答案。她从未喜欢过谁,也从未见过谁的真心……正因如此,她的婚事才一拖再拖,一生一世的良人,何时才能遇上?
就算遇上了,她也没有长兄那样破釜沉舟的勇气……当年,长兄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子,离开了家,放弃了一切。
换作是她,她会那么做吗?
如此说来,若是真心,便不可委曲求全。
一定要刻骨铭心,才是真心喜欢吧。
许老爷子病情加重,糊里糊涂,时常念叨起长子许家声,完全忘记他早已不在,令人心酸。
许韵声归家之际,许家惠提起此事,忍不住唏嘘一番:“当真是越老越糊涂了,怎会说不记得就不记得了?”
许韵声垂眸不语,凝神看着袖口的云纹,指尖轻轻摩挲。
“我过去看看。”
许家惠点头应了。
他和长兄莫名相像,父亲见了他,心中必定宽慰。
许韵声来到许老爷子的床前,静静坐下。
他没说话,等了片刻,老爷子便醒了,他那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看着看着,便落下泪来:“声儿啊,你怎么才回来啊?”
他语气缓慢,虚弱无力。
许韵声轻轻回道:“外头事忙。”
“声儿,声儿。”
“我在这里。”
许韵声握住他伸过来的手,温温的,很干燥,摸起来皱皱巴巴地,很粗糙。
许老爷子眼泛泪光:“声儿,不要恨我。”
“我没有。”
许老爷子哽咽着:“爹不该让你走,不该。”
许韵声心绪凌乱,眼眶泛酸,欲哭无泪。
老爷子把他错认成了大爷,他只能替他出声。
“都是儿子不孝。”
房间里太过安静,许老爷子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许韵声握着他的手,等他睡熟了才离开。
出了门,外面的丫鬟慌张来报:“六爷,雒仁金回来了。”
“嗯。”
许韵声收拾情绪,恢复如常的沉静神色,主动来到二爷的书房外,等着见雒仁金。
一路来往,风尘仆仆。
雒仁金看着有些消瘦,脸颊的线条更加明显,脸色阴沉,目光可怖。
他看到许韵声,眼神一瞬凝固。
许韵声不喜他的目光,勉强地对他拱一拱手,只道:“金爷,我想和您说几句话。”
雒仁金冷冷拒绝:“没功夫。”
他与他擦身而过,不愿多看他一眼。
难得清静几日,不用面对他,再见到他,更不能为之所动。
许韵声见他不肯停下脚步,只好跟了过去,谁知,程远伸手将他拦住:“六爷,现在不方便。”
这一路上,少东家都没怎么休息,伤神得很。
许韵声蹙眉低语:“这里到底是许家的地方,我说一句话就走。”
程远回头看了一眼少东家,他背对着门口,没有任何表示。
程远了然,客气地让出几步。
“我家老爷子现在病得很重,需要清静,金爷行个方便,请搬出许家吧。”
雒仁金虽未转身,却留心听着。
他要他走?不可能!
雒仁金运着气,转过身来,冷幽幽地笑:“我不会走,就算你家老爷子今儿就咽气了,我也不会走!”
“雒仁金!”许韵声目光犀利:“你说话不要太过分!”
好端端地,何必咒人?
雒仁金冷笑:“我就是要过分,从今儿开始,我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了。”
他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够了,他对他的“仁慈”已经用完了。
许韵声凝视于他,心中一沉。
他的表情太过认真,令人不得不防。
为什么?他突然又发什么疯?
程远站在两人之间,就算不抬头去看,也能感受到两人之间僵持凝固的气氛。
少东家是决定要收心了吗?
这是好事。
许韵声瞪着那双乌黑的眼睛,实在很难控制自己心中的愤怒。
就算控制不住又如何?又能怎样?
雒仁金冷漠到底,往前一步,朝他走近:“你肯识趣,早点把云秀阁交出来,咱们万事好商量。你若是不识趣,咱们就慢慢地耗!”
他的眼神,亦如初见那日,阴狠无情。
“谁先死谁走人,公平!”
许韵声眼睛微眨,又一次地感受到了他的杀气。
“我不会交的。”
雒仁金早料到他会这么说,摊手道:“那就没办法了。我本来不想动你的……”
他故意拖长语气,眯着眼,不怀好意的目光在他的身上,辗转流连,最后还是离开了:“如果老爷子知道你在外头的那些丑事,真不知道他老人家能不能撑得住呢?”
“别烦他,要动就动我!”
许韵声心里隐隐不安。
“动你就动你!”雒仁金恶狠狠地道:“你身上那点小秘密,我会一个个挖出来。我会让你跪在我的面前,苦苦哀求的。”
秘密!
许韵声心里咯噔一响。
他又知道什么了?
许韵声不自觉地攥紧手心,愈发不安。
颤抖的瞳孔,藏不住他的心事。
雒仁金何其犀利,一下子就捕捉到了,更加兴奋:“这个表情就对了。”
那是害怕的表情。
他真的有秘密。
“好!金爷随意吧,只要不叨扰我家老爷子,我随你。”
许韵声不会低头的。
低头是输,不低头也是输,结果都不会太好看。
许韵声转身离开,后背紧绷,脚步迟缓。
他的步态,引起雒仁金的注意,他的目光微微一黯,兴奋的心情,瞬间低落到了极点。
程远适时上前,有意挡住他的视线:“少东家,属下有事要报。”
“说!”
程远要说的正是有关许韵声的。
他最近一直在查,就算跟随少东家去了金河,他布下的眼线也在一直暗中调查。
分头行事的下线们,陆续带回消息。
其一,许家大爷的死因蹊跷,还有,他死前曾退过一门亲事,还和许老爷子闹翻了,据说动静不小。其二,秦雅音曾经有过一个姐姐,名叫秦雅韵,和她相依为命。
“秦雅韵?”
雒仁金听了这个名字,怎能不多想。
程远继续道:“早年间,秦雅韵和秦雅音姐妹二人,一起卖艺,曾被唤作“秦艳双绝”,一个弹琵琶,一个弹古筝。”
雒仁金听到一半,低沉开口道:“秦雅韵,许韵声。那个秦雅韵现在何处?”
“听说死了。”
“死了?又一个死人!”雒仁金挑眉:“看来,许韵声真的不是“野种”,他是许家的人。”
许家声,秦雅韵,各取一字,再加上姓氏,不就是“许韵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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