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来了。
晨间一场蒙蒙小雨后,晌午的毒日头,劈头盖脸,狠辣辣地刺。
许老爷子长期卧床,每隔半个时辰,就要有人翻身擦背,否则,就要长脓疮。
许家惠日日夜夜守在父亲身边,虽说身边也有人帮衬着,但还是少不了她在旁,时时注意。
许家惠的气色越来越差,精神也有些不济,也不全是为了父亲。
许韵声留心于她,请她喝茶,关切几句。
谁知,许家慧没说两句,便默默垂泪,仿佛压抑许久。
“五姐……”
许家惠哭得梨花带雨,啜泣道:“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她有点羞,低了低头,把脸埋在自己双臂之中,不想给别人看到丑态。
许韵声垂眸,眼睫弯长。
近来,家中事情太多,还要每天面对病中的父亲,稍有个风吹草动,就惶惶不安,整个人紧绷着,时时刻刻,心累得很。
“五姐,咱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许家惠抽抽噎噎:“我知道,我就是心里难受。”
许韵声沉吟片刻,才道:“五姐照顾父亲,着实辛苦了。如今,我也留在家中,不如让我分忧。”
许家惠立马摇头:“没那么辛苦,都是些汤汤水水的小事。你比我辛苦多了,那个雒仁金,不好对付。”
都欺负到家里头来了,一定是个难缠的主。
许家惠哭了一阵,慢慢好过了些,转头关心许韵声:“外头的事,我是不懂的。你要是有什么难处,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许韵声抿唇,沉默。
许家惠又关切一句:“你若是累了,那咱们就搬走。”
“嗯?”
她这话有点没头没尾。
“家里闹成这样,谁有心思过日子呢?父亲的病,不知要拖拉多久,半年,还是一年……所以,咱们搬走也无妨,在哪里住都是住,好过天天面对那个雒仁金!”
许家惠一直都有存钱,还有留作置办嫁妆的体己。数目虽然不多,但足够在城郊附近买一处小门小户的。
之前,许家举债的时候,她没有声张此事,倒不是故意隐瞒,只是那一点点嫁妆钱,对许家的债务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她也想给自己和父亲留一条后路……
就算,谁也指望不上的时候,自己还有银子照顾父亲。
许家惠深知自己此生再难有出嫁的可能,留着做梦,还不如留着帮忙。
许韵声仍是摇头:“还不到那个时候。”
“六弟……咱们走吧,清清静静地。”
许家惠不忍心见他一个受苦,何必呢?
许家已经不行了,云秀阁也撑不住了,许家散了!
许韵声有自己的打算:“再等等看,就算没有转机,我也要试一试。”
许家惠抬眸看去,被他脸上那种倔强又不失温和的神情,莫名打动,心间一沉,莫名想起一个人来。
是他……他真的像极了他,连说话的神态和语气都有三分相似。
许家惠一时看得入神,眼神发直。
许韵声后知后觉,还以为她有什么心事:“五姐?”
许家惠怔怔回神,掩饰自己的情绪,勉强笑道:“我今儿真是无用,好端端地,跑到你的面前乱哭一气,害你心烦。”
“没有。”
许家惠又问:“那雒仁金,这几日怎么没有动静了?”
许韵声睫毛轻颤:“他这几日不在。”
他出入自由,说出现就出现,说消失就消失。
许家惠又是一声叹息:“那个人太可怕了。”
许韵声沉默不语。
不知可怕,还很麻烦,诸多变化,琢磨不透。
…
日光下,河水粼粼泛光,如飘浮着无数细碎的金箔。
雒仁金带着程远来到半山腰上的一处平地,墓碑上,一字未刻,无名无姓,无年无月。
他来到墓前跪拜,磕了头,烧了纸,一言不发。
想说的话都在心里,他们知道。
程远在旁,远远看着,不出声不打扰。
雒仁金祭拜过父母,又来到妹妹的墓前,缓缓开了口:“夏天来了,你爱吃的果子都有了。”
他仍是端着一张脸,目光深凝,低头拔着边上的杂草,扔得远远地。
雒仁金五岁的时候,跟随爹娘来到金河谋生,乡下闹旱灾,他们无田可种,只能另谋生路。
雒仁金那会还被唤作叫做阿金,有一个小妹妹叫做阿玲,白嫩可爱又机灵,生下来的时候就被爹娘唤作“小汤圆”。
生意难做,家境贫寒。
漂泊一年,他的爹娘不甘心儿女颠沛受苦,听信旁人的蛊惑,决心要做商船去南阳做工博一博。
一家四口,整整齐齐地上了船,等来的不是希望,而是噩梦。
那是奴隶船,坐上了就下不来,几百号人挤在昏暗潮湿的船舱里,活得比老鼠还脏还臭,每天只有一锅馊粥,稀稀拉拉,无法下咽,根本填不饱肚子。
大人扛得住,小孩子却难活。
浑浑噩噩地熬了几日,船上开始陆陆续续地死人,很多。
那些被发现了的,直接扔到河里喂鱼,那些没被人发现的,到尸体开始腐烂发臭,才会被人抬走。
没有尊严,没有希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行尸走肉。
某天深夜,他们的船停靠在河边某处,暗中进行着什么交易,人来人往,货来货走。
雒仁金推醒爹娘,想要一家人逃走,结果,被人发现,慌乱之中,只有他们两个小孩儿跑了出去。
岸边疯长的芦苇,宛如密林,给了他们藏身之处。
雒仁金抱着瑟瑟发抖的妹妹,趴在污泥之中,直到天亮才敢出去。
船走了,人也都不见了。
雒仁金背着妹妹,循着河岸走,没走几步,他就看到了爹娘凄惨不堪的尸体。
他们身上的衣服血迹斑驳,浑身冰凉,脸上的五官扭曲,一看就被狠狠地毒打过。
那一瞬间,仿佛天都塌了下来。
雒仁金背着妹妹,哭到昏天暗地,心都跟着死了一半。
妹妹太小太虚弱,不知道哭,只知道怕,她根本认不出地上的尸体是谁,只嚷嚷着肚子饿。
雒仁金拖着父母的尸体,来到山脚下的平地,徒手挖坑,将他们草草埋葬,还做了记号。
兄妹二人,无依无靠,疲惫不堪。
好不容易,找到一处隐蔽的小村落,有好心人收留,给了一餐果腹,才可活命。
雒仁金那会儿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会,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报仇,要报仇。
妹妹太小,他连喂饱她都做不到,雒仁金便把她托付给了那户好心的农家夫妇,请他们帮忙照顾几日,等他找到活计,再来报答。
怎料,三日后,他回到农家,夫妇翻脸不认,只说他妹妹丢了,不在这里。
雒仁金暴躁发狠,几乎发了疯一样,吓得他们说实话,他们把他的妹妹给买了,买给人贩子,换来一贯钱。
他们还“大方”地分出几十文,让他去买吃的。
爹娘,妹妹……谎言,欺骗,祸不单行……他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但凡是个人都会发疯!
雒仁金疯了,小小年纪的他,饥肠辘辘的他,也不知哪来的气力,将那对夫妇打得半死,还把那一贯钱,一文一文地塞入他们的嘴巴里,让他们吞下。
最后的最后,他只留了一文钱,攥在手里。
妹妹被那些游走乡间的人贩子买走,从此再无下落,雒仁金浑浑噩噩,无头苍蝇似的,四处寻找,慢慢沦为街边的小乞丐。
微风拂过,树梢沙沙响。
回想种种,真他妈的凄惨!
雒仁金紧闭着双唇,凝神不语。
他可以找到父母的尸骨,却再也找不到妹妹的下落。他的“小汤圆”,是死是活,不得而知。
痛苦的境遇,可以改变一个人,让他变得更好,或者,更坏。
失去一切之后的雒仁金,再不知心痛为何物。
那些仇恨和怨愤,在他的心底腐烂膨胀,脏了他的心,也脏了他的人生路。
如今,他百无禁忌,以作恶为乐,以折磨别人为生,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以此来提醒自己,他也曾经这样失去过一切。
老天爷是他妈瞎的,不长眼的。
这些年,他坠落着,他也享受着,直到遇上了许韵声。
那个不男不女的怪胎,让他的享受,失去了乐趣。
一切的情况都不同了!
他开始心软!
一个没有知觉的人,又开始有了知觉,会很痛,会很怕。
他要妹妹,他要乐趣,他也想要许韵声!多可笑!
整整两个时辰,少东家呆在那里一动不动,时而轻言几句,听不真切。
程远全身紧绷,站到双腿发僵,无法体会他的心情。
他是没有过去的人,没有故人可以缅怀,也不需要喜怒哀乐。
听命做事,干净利落。
少东家近来变得很奇怪,甚至有些愚蠢,他需要找回自己,他还找得回来吗?
上头已经开始留意了,如果少东家继续袒护许六爷的话,一定会连累自己。
王陆海,就是个小人,不会闷声吃亏的小人。
程远从不质疑少东家的决断,唯有这一次,他觉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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