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
风,吹走了稀薄的热浪,带来了迟缓的消息。
雒仁金又查到了一些事,有关许韵声的。
云秀阁出事之前,许韵声从不在许家大宅常住,他有一处属于他自己的地方,一处桑园,位于金陵城西北十五里外的缙云山,隐秘而僻静。
那里是他的“老巢”吗?
雒仁金突然有了兴趣,想要去看看,顺便挖一挖他真正的底细。
黑眸微闪,晦暗不明。
薄唇轻启,缓慢地吐出一个名字,许韵声。
须臾,门外传来脚步声,稳重缓慢。
程远进来回事。
“少东家……”
“进来。”
“有人看到许六爷,今儿一早坐马车出城了,正是去往缙云山的方向。”
雒仁金挑眉。
正好。
“备车,不,备马。”
程远点头,跟随少东家一路出门。
马车稳重,不紧不慢,快马疾驰,卷尘滚滚。
山间轻烟缭绕,阵雨时停时落,断断续续,挥之不去。
踏上湿漉漉的石阶,远眺风景,深吸一口气,沁凉入肺,湿润又清新。
许韵声终于可以把许家的种种,暂时抛到脑后,清净下来。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铿锵有力,打破了这来之不易的宁静。
进山的话,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山路弯弯绕绕,雨天湿滑,走路比坐车更安全些。
青鲤暗暗纳闷,循声看去,忽觉来人有点眼熟。
待看清楚了,不由心惊肉跳。
又是他!
这个“瘟神”,居然一路追到这里来?
他就是不肯放过六爷!
许韵声转身看去,对上那双浓眉利眼,心底一沉。
他还是找到这里了。
他说过,这世上没有他找不到的人,就是死了,也要掘地三尺,把他给挖出来。
许韵声默然而立。
雒仁金身姿挺拔,微笑着走过来,得意洋洋,笑里藏刀。
青鲤护主,怒瞪一眼:“你们想干什么?”
雒仁金完全忽视她的存在,看也不看,目光凛凛,只锁住许韵声一人。
他面无表情,不嗔不怒,一副沉得住气的模样。
雒仁金故意激他:“听闻,缙云山美景如画,今儿过来走走,没想到和六爷偶遇。这就是缘分!”
许韵声缓缓开口:“金爷为何而来,我心里一清二楚。”说完,他轻拍青鲤的肩膀,示意她不要紧张。
雒仁金笑得越发得意:“那就请我上去坐坐吧。”
他要看看,他到底藏了什么。
“不行。”
许韵声拒绝。
话音刚落,天上又淅淅沥沥地飘下小雨。
青鲤忙撑伞过去,紧贴在六爷身边。
雨滴纤长,一梭一梭地,如银丝织幕,模糊了许韵声那张精致的脸庞,他朗朗道:“那里不是许家名下的地方,你不能进去。”
那是属于他自己的家。
雒仁金低低笑了:“六爷脾气见长啊,可惜,没用。”
他径直朝前,大步流星,宽厚的肩膀重重地撞了他一下。
“雒仁金。”
许韵声回手拽住他垂下的宽袖,直呼他的名字,语气坚持:“请你离开。”
雒仁金站在雨里,黑眸低垂,看着那小小的拳头,发白的指节,更觉他自不量力。
“你拦得住我吗?”
“拦不住也要拦!”
“你这双手是不是想要了。”
他低低威胁。
之前送他的那份厚礼,他不会忘了吧?
许韵声只迟疑了一下,又回:“你敢!”
他并非故意激他,只是情急之下,无话可说,脱口而出。
“呵。”
雒仁金眼神瞬变,锐利如刀:“试试?”
他下了决心,反手把他扯到身前,手掌如枷锁般箝住他的手腕,直接将他拖拽前行,毫不客气。
早该如此,让他服,不如让他怕。
许韵声低低地啊了一声,踉踉跄跄,连摔两次,走不稳也挣不开。他觉得自己的胳膊快要被雒仁金给扯断了,撕裂般地疼,痛得冒冷汗。
青鲤气得嘴唇发抖,正欲反击,却被程远一把握住双手,控制得牢牢地。
这丫头冲动莽撞,动不动就亮刀子,也不怕伤了她自己。
凭她这点气力,根本近不了任何人的身。何况……少东家不会太为难许六爷的,要早动手的话,也不用等到今天。
青鲤狠狠瞪他:“狗奴才!你们敢动六爷,我要杀了你们。”说完,她忽然低下头,咬向他的手臂。
巴掌大的脸儿,红着眼睛,满是怒气,凶得很,像只被逼急了的兔子。
程远吃痛皱眉,纹丝不动,抬头看去,只见少东家已经带着许六爷走远了。
山路难行,雨势渐大。
拉拉扯扯中,许韵声沾得一身泥水,狼狈不堪,他本就是没什么力气的人,很快,便气喘吁吁,体力不支。
雒仁金冷冷看他,紧攥着他的手腕,就是不松开。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逞什么能?
待他喘匀了气,颤抖张嘴:“放开……我走不动了。”
这算是求饶吗?
不够,下跪才算是求饶!
“路还长着呢。六爷不是喜欢嘴硬逞能吗?那就坚持到底啊。”
许韵声两腿微微发颤,站不起来,膝盖似乎也肿了,阵阵发麻。
雒仁金澹澹的笑,手劲儿更重。
他越是狼狈,他越是兴奋,那种久违了的兴奋,如饥肠辘辘的野兽嗅到了新鲜血液的气息。
濒死的猎物就在不远处,等待着它的吞噬,亦如眼前的许韵声,在雨中惨白着颤抖,虚弱到不堪一击。
隐隐约约,他似乎真的闻到了血腥的气息。
那是他的猎物发来的邀请。
雒仁金缓缓蹲下身子,与许韵声的视线相对,露出了一个微笑:“求我。跪下来,求我。”
许韵声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内心翻江倒海,涌上难以克制地愤怒。
体力悬殊太大,他挣不开他的控制,无法摆脱他。
凭什么?
凭什么自己要被他这种人欺负!
许韵声咬咬牙,雨水顺着他的睫毛,缓缓滑落,似泪非泪。
片刻,他低喃一句。
隔着雨声,听不真切,雒仁金不禁挑眉:“什么?”
“何必这么麻烦……”
许韵声抑制内心不断涌生的怨念,取而代之地,是一股不管不顾,豁出去地决然,破釜沉舟的坦诚。
“你如果真的那么想要云秀阁的话,这里就是机会。”
他幽幽看向雒仁金,苍白着道:“何必还要带我上去,直接把我推下去,岂不更省事。”
虽然,还不到半山腰,这高度也能摔死人了。
“云秀阁是比我生命还重要的东西,莫说是一双手,一双胳膊……除非我死了,否则,你永远也得不到它。”
他的眼睛闪动,透着难以言状的倔强。
“我死了,云秀阁就是金爷你的了。”
不要无理取闹,不要装腔作势,说出重点。
他一直心里有数。
若他不在,许家再没有人会愿意与雒仁金为敌,所以,他只能硬撑到底。
他的语气,浅薄无力,听在耳边,却轰鸣刺耳。
雒仁金脸色骤然沉下,紧锁着眉,眼底渐渐燃起了炽火。
找死不够,还想真死?
许韵声冷淡无惧,眨也不眨的看着他,安安静静地等待。
一瞬间,雒仁金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身体里那只横冲直撞的野兽,突然收起獠牙,默默退回到阴暗的角落中,蛰伏盘踞,再无杀戮之念。
为何?为何……他就是动不了他!
许韵声终究没有求饶,雒仁金也没有对他“下死手”,只冷冷地骂了他一句:“疯子!”
然后,放开了他。
管他什么生意输赢,此时此刻,他只想离这个“疯子”,越远越好。
程远没有想错,果然,少东家又一次地放过了许六爷。
这一次,他的脸色更加难看。
不是愤怒,而是纠结。
…
天黯了,雨也停了。
桑园中,诸事妥当,一切都井井有条。
青鲤蹲在地上,守着药炉,哭红了一双眼睛。
她不敢哭出声,怕六爷听见,只静悄悄地抹眼泪。
许韵声落了不少伤,膝盖磕破流血,小腿刮伤青紫,还有手腕和胳膊,也是布满了瘀青。
青鲤服侍他沐浴更衣,给他上了药,等他睡着了,才放心出来熬药。
她心疼六爷,更恨雒仁金。
此时,门外有一个花白老者,驼着背走来,手抱着一捆细柴火。
青鲤见他来了,忙起身帮忙:“胡伯,您别忙了。”
胡伯是桑园的管事和杂工,家住山脚下西边的小村落。他的儿女早逝,只有一个小孙子,如今在城郊的学堂读书。
胡伯跟随六爷多年,比青鲤还要早。
“雨天粗柴不好烧,熬药的时候,火不能断。”
胡伯虽然年迈,做事却很勤快。
“丫头,别哭了,让六爷看见不好。”
青鲤点点头,使劲儿用袖子擦脸,擦得通红。
“丫头,是不是被吓着了?”
“不是,我是心疼六爷……”
难得回来一趟,还要被那些恶人欺负。
六爷心里得多委屈,多难受啊!可他什么都没说。
胡伯坐在灶边,解下腰间的小葫芦,望着火光,抿了一口酒:“放心,咱家六爷不是软骨头。”
他算是看着那孩子长大的。
那孩子很特别,他是被大山保护长大的孩子,身上带着他父亲的骨气,还有他娘亲的灵气,聪明得很。
许家,一定还有转机。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