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纷纷,万物清润。
此时,天还没亮透,山间雾气缭绕,飘渺如仙境。
忽有一声叹息低低传来,微不可闻。
近处烛火惺忪摇曳,青鲤身随目转,许韵声已披锦起身,额间隐现出一层微薄的细汗。
青鲤匆匆掩窗,双膝跪于榻,看了一眼眉眼低垂,平复呼吸的六爷,忙又起身去到桌前,斟一杯药茶送上:“六爷,用茶。”
修长的白手稳稳地接过瓷碗,茶气袅袅,青鲤的视线也随之上移,看向那双湛黑的眸。
许韵声的面孔雪白,瞳仁极黑,隐晦地染着一抹阴郁。
长及腰部的乌黑长发,束起为髻,扎实又整齐。
青鲤殷殷地道:“六爷,外面下雨了。”
许韵声半偎半躺,抿了口茶,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眼睑下方那一点小小的朱红痣:“听见了。”
雨水轻溅房檐,滴滴答答,微乎其微。
世上万物都有属于自己的声音,风雷雨雪,花开花落,人来人往,甚是玄妙。
青鲤微笑:“六爷耳灵,奴婢多嘴了。”
许韵声起身更衣,动作利落,青鲤遂跟随其后,亦步亦趋。
宝地蓝四合云,织金妆花,宽带束腰,清雅又不失华丽。
“六爷,行李都收拾好了。看园子的胡伯,半个时辰后到。”
老爷子病重,六爷必须要搬出桑园,长住许家管事。
不过,桑园这边的事情也不少,春叶发芽,四五天后,便要开始采叶伐条,关乎收成。
青鲤跟随许韵声七年,一直陪他住在这里。六爷的身份“特殊”,住这里更自在。
许家的困境,令人颇感忧心,这么大的烂摊子,六爷要怎么办才好?
雨,越下越大,风,也越吹越凉。
青鲤站在檐下,仰头观望一阵,询问道:“六爷,不如等雨停了再走吧。”
许韵声撑伞出门:“雨可以等,但事等不了。”
三日之约,正是今天。
他要去见雒仁金。
…
泰和钱庄。
大堂戒备,内园安静。
雒仁金慵懒而坐,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半响方才发话:“郑老板,你如此言而无信,岂不是让我难做!”
他稍微动了动,侧卧在脚边的大黑狗机灵而起,双目瞪圆,吐着长长的舌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口水直流。
那狗没拴绳,呲牙咧嘴,怪吓人的。
对面的郑千秋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满头满脸都是汗。
“少东家,他们直接堵着我的家门口要账……这么多年的老交情,不能不给……”
他本来就不想赊账,对十几年的老朋友落井下石,太缺德了。
“哦,郑老板真是讲义气。”雒仁金似笑非笑,看着他,慢慢放下茶杯。“不过,你要和许家做朋友,就等于是和我雒仁金过不去了。”说完,他忽地拍了下大黑狗的头,命令道:“去!”
大黑狗扑腾而起,转身朝着郑千秋猛扑过去,粗壮的前肢,力大无比,连人带椅子瞬间撂倒。
它贴着他的脸,又嗅又吠,呲着牙,淌下长长的哈喇子,迫不及待地想咬下去似的。
郑千秋吓得嗷呜大叫,本能地想躲开,又不敢乱动,只能求饶。
“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利爪獠牙,近在咫尺,吓得他尿了裤子,旁边几人轻蔑呲笑,乐在其中。
雒仁金厌恶皱眉,吹了一声口哨,唤回他的恶犬。
郑千秋连滚带爬,捂着屁股起来,顾不上自己的难堪:“少东家,我做小生意的,本就艰难度日,我怎么敢得罪您呢……求您放过我吧。”
雒仁金的名声太“恶”了。
坊间戏言,他这人就是森罗殿前的追命鬼投胎,心肠比石头还硬。
凡是招惹上他的人,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不是身败名裂,就是家破人亡。
如今,雒仁金看中云秀阁,摆明了要抢,许家现在又是一团乱,他势必得手。
“云秀阁那边的生意……”
雒仁金比个手势,让他的狗乖乖趴下。
郑千秋不等他说完,忙战战兢兢地回话:“许家那边的生意,都已经断了,货银两讫,清清楚楚。以后,我再也不和他们做生意了。”
雒仁金嘴角微扬,满意微笑:“很好。”
他早就放出话去,谁再敢和云秀阁做生意,谁就是下一个许家。
没了生意,孤立无援,只能乖乖“等死”,任他为所欲为。
郑千秋一身狼狈,落荒而逃。
刚出门口,好巧不巧,他和匆匆赶来的许韵声打了个照面。
郑千秋大吃一惊,隔着层层雨幕,脸色如见鬼般惶惶不安,闷不吭声,忙闪身离开。
他为什么在这里?
许韵声略略思量,心中有数。
青鲤紧随其后,为他撑伞,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
泰和钱庄的门面不大,行走的伙计,皆是衣着相同,个个精壮。
他们是钱庄的伙计,也是打手。
走过一道门,就像是入了一张网,突然间,周遭的空气都随之变得压抑。
他们兜兜转转,也不知拐了多少个弯,终于来到内厅。
厅门大敞,一人可入,一人被挡。
青鲤蹙眉,还未开口,就见六爷挥手示意,不必跟随。
她默默后退,静立不动。
“六爷!”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雒仁金端坐正位,脸上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笑容,冷漠而危险。
“雒先生。”
许韵声眉目清冷,伸出双手,对他行礼,眼中没有一丝情绪。
他的肩膀,稍稍被雨水打湿,蓝锦簇云天水碧,清润素净,别有一番韵味。
雒仁金的目光稍有留驻,挑高浓眉。
图细如蚊睫,一经一纶,侔似鬼工。
许家的云锦,果然是极好的。
忽地,又是一声犬吠。
那大黑狗又不老实地嗅来嗅去,郑千秋失禁的那处地方,虽被清理过,但气味仍在。
雒仁金冷冷看之,长腿一伸,直接抬脚,将它踢得老远。
大黑狗哼哼唧唧,夹着尾巴跑了。
许韵声淡淡地看了狗一眼,又看了雒仁金一眼,直接道:“银子我带齐了。”
她伸出手去,五指纤长。
雒仁金却是不急,十分客气地招呼他:“六爷一路奔波,理应喝杯茶再走。”
难得,他也有待客之道?
许韵声缓缓落座,身子笔直,坐在椅子里看着他。
雒仁金目光幽幽,眯着眼睛笑,大手一挥,示意随从退下。
雕栏木门关上的那一刻,许韵声眉心微蹙,眼神充满警觉,但无半点畏惧之色。
雒仁金仍是笑着:“六爷,别多心,你这样的斯文人,我是不会对你动粗的。”
轻浮的调侃,不合时宜。
“这个月的本息齐了,下个月初九,我会再来。”
“嗳,不急。我今儿是想要和六爷你交交心。”
许韵声不可思议地蹙眉。
无端端地,他们之间,可没有那份交情。不过,他也正好有要话说。
青瓷梅子青,茶盖轻掀,满室飘香。
一个狠人,却用这么雅致的东西。
许韵声动也没动,先开了口:“外面有传闻说,有人故意放出话去,谁再敢和云秀阁做生意,谁就是得罪了泰和钱庄……”
许家虽说出了丑,但云秀阁的生意,本该一切如常。往日里,店铺客似云来,这两天却是冷冷清清。
雒仁金笑而不语,等同默认。
许韵声垂眸问他:“许家到底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
“六爷,别误会,这可不是私人恩怨。”
许韵声淡淡道:“云秀阁的生意,不管怎么样都是要做下去的。”
“何必呢?”
雒仁金开门见山:“六爷你在许家是什么处境,人人清楚。你对许家忠心耿耿,许家人未必对你上心……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六爷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与其,勉为其难地守着一个分崩离析的许家,还不如咱们一起捞足好处,六爷自己另起炉灶。”
许韵声的底细,他打听得也差不多了。
一个私生子,可怜卑微。
许家得势的时候,他无足轻重,混不到半点体面。现在许家出了事,才给他出头的机会,说白了,许家不过是拿他出来垫背,而他自己也一定别有用心。
这么大的一个烂摊子,何时才能收拾得完?
他对许家来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他应允下来的动机又是什么,必定心有所图。
短暂的沉默后,许韵声回了一句:“许家的家事,无需外人操心。”
“我和六爷谈得不是家事,而是生意。”雒仁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勾唇道:“你是明白人。”
“明白什么?”
雒仁金不答反问:“六爷,不如开个价吧?”
许韵声微微偏过头,长睫分明:“云秀阁不会卖,金山银山,我也不卖。”
他的声音很低,透着不悦。
“一万两!”雒仁金抬高音量:“除去许家那三万两外债,我给六爷一万两!咱们暗中交易,如何?”
既然,谁也不愿意将已经到嘴的肉吐出来,那就下点诱饵。
许韵声仍是摇头,缓缓起身,锦绣柔和,流光逸彩,带着点不真实感。
“下个月初九,再会。”
“慢着!”
雒仁金没了耐心,倏地起身,挡住他的去路:“你是救不了许家的,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他比他高出一个头,宽肩健硕,严严实实地像堵墙。
这几天,云秀阁生意惨淡,入不敷出,拿什么来还账?
年轻气盛,天真得很。
“雒先生是生意人,理应明白一个道理。许家的生路就是你的财路,你故意在背后搞鬼,太没道理,也太不光明正大了。”
“光明正大?”雒仁金瞳孔的颜色变深,离他更近:“你们这些斯文人,就是麻烦。人生在世,做人做事,为什么非要有道理不可呢?六爷要有长远的目光,你根本不必陪着他们一起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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