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黑的,风是冷的,吹得人心凉凉的。
账房内,明烛高燃,亮如白昼。
云秀阁二掌柜文子建满心焦急,掌心冒汗,双手不停地拨弄着算盘珠子,噼啪作响。
纸包不住火,事情还是败露了。
文子建跟随许家安多年,兢兢业业,原以为自己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跟对了未来家主。谁知,就这么前功尽弃……许家大难临头,又换了六爷管事,他们这帮人,往后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六爷看似文弱,办起事来,却是雷厉风行,连夜把人都叫了过来。
许韵声查了许家近半年的账,里里外外,都是一塌糊涂。
账房的银子,说领就领,二房三房和四房,彼此暗中较劲儿似的,花钱如流水,毫无章法。
家中各房,每月的月度钱,足有三百两之多,优渥富足,可从账目上看,每个月他们都要多领几十两填补,尤其三房最甚。
云秀阁的账目更乱,赊账未清的商户散户,多到不像话。
云秀阁的云锦,贵精又贵价,每次买卖都是以百两千两为计,赊账月结,并不稀奇。可是这些账目全都拖了半年以上,太不合规矩了!
千钱赊不如八百现。
难怪,许家安手中的现银不够周转。
许韵声蹙眉问道:“数目有多少?”
文子建停下双手,擦擦额头的汗:“回六爷,大概算一下的话,差不多五千二百两。”
岂有此理,几乎要比云秀阁一年的红利还多。
“谁赊得最多?”
“城西巧云轩的郑老板,一千七百三十五两。”
许韵声凝神细想:“郑千秋?”
他知道这个人,他是云秀阁多年的老主顾了,颇有交情。
“是。”
文子建低着头躬立一旁,小心翼翼地觑着六爷的脸色,看着看着竟有些恍惚入迷。
跳动的烛光之下,许韵声面如碾玉,柔白晶莹,眉目似画,不怒也不恼。
实在抓人眼球得紧。
巧云轩这笔赊账,可解燃眉之急,许家安为何之前不要?他宁愿拖欠雒仁金的高利贷,也不去找自己的老主顾要账?
许韵声心绪甚繁。
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
…
出事之后,许家安独自一人喝着闷酒,房门一关,无声无息。
二奶奶阮氏且惊且慌,哭哭啼啼好一阵子,许家惠在旁静静陪着,也不多说什么,只觉得家里都乱了套。
另外一头,三房和四房聚在一起,嘀嘀咕咕,一边数落着许家安的种种不是,一边商量着要如何对付许韵声。
许老三脾气暴躁,来来回*回地在房间里踱步,扰得人心更烦。
许老四阴沉着脸,也不吭声儿,使劲儿盘着手里的虎头核桃,咯吱咯吱地响。
三房的林氏先开了口道:“二爷不争气惹祸,你们兄弟俩怎么连个主意都没有?老六是外人,让他当家,岂不是要出大乱子!”
四奶奶张氏在旁小声应着:“三嫂说的是,六爷他……肯定不成啊。”
许老三骂骂咧咧地回了她两句,林氏脸上有些挂不住,起身道:“得,你要当缩头乌龟,你自己当!我可咽不下这口气,我要去见老爷子。”
林氏素来性情泼辣,心里搁不住事儿,也咽不下这口气。
二爷欠了一屁股债,老爷子生气归生气,也不能便宜外人啊。
二爷胡来,三爷糊涂,不是还有老四么?
许老三眼珠子转了转。
其实,他也想去父亲跟前闹一闹,只是没那个胆子,又不好表露出来,看着妻子要起头,顺势拿腔拿调:“你去有什么用?”
林氏冷哼一声:“总比杵在这里,坐以待毙要强。”
她说走就走,风风火火。
张氏见状,忙给丈夫递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也跟过去。
许老四不太情愿,坐着没动,张氏忙凑过去小声道:“犯什么浑呢?这可是咱们的机会……”
一时情急,差点把心里话吐露出来。
许老四抬头看她,脸色更沉:“你说话小心点。”
张氏噤声不语,只拿一双眼睛盯着他,殷切切地,无声胜有声。
许老四犹犹豫豫,还是起身跟了过去。
谁知这会儿,二房的人也在。
阮氏和许家惠比他们早来一步,正候在门外。
林氏眼里闪过一丝浓浓地不悦。
“二嫂……”
阮氏见他们来了,苦着张脸哀泣,委屈兮兮。
林氏主动上前,敲敲房门,侧耳细听。
须臾,门开了。
老管事张顺恭恭敬敬地出来回话:“老爷子有话,家中一切事情由六爷做主。”
林氏实在气不过,闷着头就要往里进,张顺抬手阻拦:“二奶奶,老爷子身子不适,需要静养,请您留步!”
张顺说完话,一转身,利落关门。
众人心里有气,望着紧闭的那扇门,不敢大吵大闹。
老爷子犯病,最忌讳喧嚣吵闹。
阮氏微垂着眼,轻轻一叹,从袖子里掏出真丝帕子,掩面不语。
此时,许韵声正好过来,见众人聚在门外,神色冷淡。
许老三凶巴巴地瞪着他,气得几乎咬碎了牙!
“老六!你过来。”
许韵声和许老三对视一眼,安安静静地走了过去。
许老三脸红脖子粗:“你把账房的钥匙交出来!”
许韵声低眉:“不可能。”
“你小子!”许老三登登上前,冷哼道:“别给脸不要脸,你到底给老爷子灌了什么迷魂汤?许家的生意,和你一文钱关系都没有,轮不着你来管。”
许韵声风平浪静:“老爷子怎么吩咐的,我就怎么做。”
“你今儿必须把账房的钥匙交出来!”
要是商量不成,他就硬抢。
许家惠看得心焦,正欲开口劝阻,却被二奶奶阮氏伸手拉住,她扭头一看,这才发现阮氏还在用帕子遮住半张脸,露出那双红肿肥厚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许韵声,眼神含怨。
许家惠微微一怔,秀眉紧蹙。
许老三没胆量和外人动手,面对许韵声,倒是底气十足。
毕竟,他年纪小,长得又瘦又高,根本没几两肉。
林氏故作样子,抬手虚拦着丈夫,对许韵声叹息道:“六爷,做人不能没良心啊!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该有点轻重。咱们……别在这里吵,还是去老爷子的跟前说个明白……”
许韵声垂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伸过来的手,在就要碰到他之前,后退两步,保持距离:“老爷子交代得清清楚楚,我也说得清清楚楚,没什么可再说的。”
他越是冷静镇定,许家人越是暴躁多疑。
“云秀阁的生意,大家都有份儿……”林氏话到一半,对面的房门又被打开。
张顺来到门口,淡淡道:“老爷子有话说,各位请进。”
众人面面相觑,忙依次而入。
苦苦的药香扑面而来,有些滞重。
三房和四房的人齐了,唯独不见许家安。
许老爷子怒着脸,坐在椅子上,跟前只有一个张顺陪着,他手持竹扇,轻轻地煽着刚断过来的汤药,浓黑如墨。
阮氏抽抽噎噎,还想替丈夫求情几句,却被许老爷子抬手阻止,他开口吩咐,嗓音沙哑:“把人都叫过来,大的小的,男的女的,一个不许落下。”
许老爷子心意已决,要当着全家人的面,把话说个清清楚楚。
这会儿,许家安已经喝得酩酊大醉,站不稳走不直,只好连人带椅子,直接抬了过来。
当着一众小辈儿的面,他丑态百出,完全不见平时的庄重严谨。
阮氏平缓的呼吸变得急促。
厌恶之感,打从心底翻滚而出。
人齐了,话也该说了。
许老爷子那双沉着的眼,一一扫过每个人的脸,最后把视线放在许韵声的身上:“有些话,我必须说明白了。从今儿起,家里家外的事,全由老六做主。账房的钥匙,店铺的钥匙,府中的印鉴,全部都要交给他!”
他轻描淡写地将家事交代清楚,不许任何人质疑,不许任何了反驳。
既然要做,就要彻底。
阮氏含着哭腔,突然跪了下来:“爹,求求您了,您就原谅二爷这一次吧。”
许家安瘫坐在那里,半睡半醒,昏昏沉沉,口中念念有词,听不真切。
许老四迟疑片刻,站了出来:“爹,二哥是做的不对,可老六他……”
之前,他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许老四回头看了许韵声一眼:“说实话,我不相信老六,他……他今儿和雒仁金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还有不少下人们也都听见了。他要让二哥自己一个人背债,他根本没想过许家,他只想要云秀阁。二哥就算做错了,可这些年来,他为了这个家,劳心劳力,所以,您还是再给二哥一次机会吧。”
许韵声垂眸不语。
许老爷子无动于衷,更是把话挑明:“老六和你们都一样,他就是许家的人,名正言顺。你们不甘心他来当家,好办!明儿一早,你们全都搬出去,自立门户!岂不省心!”
众人屏息僵立。
他不会再给他们“讨价还价”的余地,要么老老实实地忍着,要么有骨气地滚出去!
什么一家和睦,还不是只想着自己。
许老四被这话吓得不轻,额头冒汗,默默后退,再不敢言语。
许老三紫胀了脸,仍不死心:“爹,您也太无情了!许家的家业,我们兄弟人人有份,凭什么就给老六,他不配!”
许老爷子怒极之下,猛地站起身来,拽住许老三,闷头就是一巴掌,打得巨响。
“他比你们任何人都有资格!”
许老三僵了一刹,还未等有所反应,又听见“锵”的一声,许老爷子面如重枣,双眼紧闭,整个人直直地倒了下去。
桌椅倾斜,汤药泼洒,一发而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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