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仁金送来的棺材,晦气地摆在那里,刺激着许家人敏感又焦虑的神经。
约一刻后,许韵声从远处走来,下人们先是微微一怔,又匆匆上前:“六爷,怎么办啊……”
谢天谢地,总算来了个能回事问话的人了。
虽说六爷不顶用,好歹也算是半个主子。
许韵声看了那棺材一眼,淡淡道:“搁着吧,沏茶待客。”
“啊?”
下人们愕然地看着他,云里雾里。
许韵声往前走了几步,又补充道:“上好茶。”
进门就是“客”,他们不讲究,可许家的规矩礼仪不能丢。
许韵声只身一人去见雒仁金和他的手下们。
他的出现,过于安静,但足够引起他们的注意了。
雒仁金挑高了眉,还不等许韵声走近,朗声道:“你就是许家六爷,那个养子?”
他先发制人,一语戳中要害。
许韵声面无表情,抬眸与雒仁金的目光对上,缓缓落座,正对着他。
蓦地,气氛变得安静下来。
雒仁金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肆无忌惮地打量他,脸上带着淡淡的轻蔑。
许韵声并不怕他,同样在打量着他。
有意思!
许家人怕得都躲起来了?没人了?
许家的底,他很清楚。
明明是一张女人的脸,却长在了一个男人的身上,真他妈恶心。
雒仁金双手抱胸,语调轻佻:“啧啧啧,许家六爷,名不虚传。像你这么漂亮的男人,我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
“漂亮”二字,对男人来说,绝对是一种讥讽的恭维。
许韵声闻言毫无反应,目光凉凉,不逃不避,仿佛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一般。
等丫鬟们重新沏上新茶,许韵声这才开口道:“雒先生,请。”
雒仁金只笑不动,挑衅地拿眼斜他。
他居然称呼他“先生”,客气。
长得像个娘们,说话的声音更像!
许韵声微敛着眉睫,握着茶杯,注视着杯中那浮沉不定的茶叶,缓缓开口:“方才雒先生当众展示的那些借据,可否让我过目详看?”
“当然可以。”雒仁金故意沉默了一会儿,“不过,这是你能做主的事吗?”
许韵声点点头,双眸静如止水,乍看温和,实则坚决。
“许家的事,现在由我做主。”
“你?”
“是的。”
雒仁金眼里讥讽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十分阴狠的戾气,让人不寒而栗。
许韵声不等他的话,继续说自己的:“许家最看重规矩,不会欠钱不还。凡事总要有个首尾,雒先生今天上门挑衅,大闹寿宴,必定还有别的目的吧?”
雒仁金所答非问:“你有资格坐在这里,和我谈条件吗?”
许韵声不温不火,淡淡道:“有。”
雒仁金神色微变,直接拿出那摞借据,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好,那废话少说,拿银子来吧。”
许韵声伸出一只手,手指纤细,手背白嫩,玉雕似的。
雒仁金眼里泛起一丝厌恶的神采,还未等他碰到,便又道:“别打歪主意,真动起手来,那就不好看了。”
想玩阴的,他是他的祖宗。
许韵声的手微微一顿,仍是伸了过去。
他拿起借据,一一翻看。
白纸黑字,明细清楚,自然是做不了假的。
许韵声心中微微震动。
许家安前前后后,总共借了九笔账,六笔为期约一年,还有三笔为期约两年,一年期,收息八成,月息和年息超过本金五成,两年期的,月息和年息足足超过本金九成。
许韵声蹙眉不语。
他估量着算了算,许家安所借的本金,数目还不超过四千两。可是本赚利,利滚利,本息加复利,居然能翻出十倍之多。
许家安真是疯魔了不成?
云秀阁的生意一向很好,每年净赚的红利,少说也有几千两,怎么会缺钱缺到这般地步?
见他沉默,雒仁金扬扬眉毛:“许六爷?”
许韵声微微抬头,眼中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深沉,神色如常地对他说:“这些账目,我看过了。钱是一笔一笔地借的,也该一笔一笔地还,不如你先把这个月的本息,算算清楚,我也好派人去准备。”
先把他们打发了,他才能空出功夫,仔细查家里家外的账。
“你们还得起吗?”雒仁金声音低沉,“许二爷连欠带拖,三个月来没还过我一两银子。”
许韵声深吸一口气:“是多是少,总有个数。你把你的条件摆上台面,然后我来看看,我能做些什么?”
雒仁金似笑非笑,些许阴森:“本息一千,利叠利一千,零头暂且不算,最少两千两。”
“这么大的数目,我需要时间准备。”
“哈……多久?”
“三天。”
许韵声无心拖延。
雒仁金早料到了,他对许家的状况一无所知:“说大话之前,最好先看清楚自己的底牌。你们许家有多少银子,我比你更清楚。”
莫说三天,就是三个月,他们也拿不出这个数目。
“我知道我能说什么,我也知道我能做什么。”许韵声脸上仍是没有一丝表情:“今天雒先生的所作所为,已经证明了你对许家的了解。你乐在其中,咄咄逼人,而且,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许家在金陵城是要名声的。名声,对一个商家来说很重要,对你来说也很重要。你把许家拖垮搞臭,害了云秀阁的生意,那你的银子也要不回去了。”
“哈哈哈。”
雒仁金朗声大笑,不可置信道:“你这人还真有点儿意思。”
“我从不做赔钱的生意。”他信誓旦旦,“这天底下,就没有我雒仁金收不回来的债。”
泰和钱庄,本就“名声在外”,没人敢欠他们的钱。
雒仁金盯着面前那双乌黑的眸子,恶毒地微笑,长长的双臂撑在桌边,眼神犀利,语气威胁:“人作死,就会死,那棺材就是警告。”
“不过……”雒仁金话锋一转,好心提醒:“许家虽然没钱了,但还有云秀阁。”
他终于说到重点了。
“云秀阁是许家家传的祖业,不可能让外人染指。”许韵声冷静而坚决。
“要是我非碰不可呢?”
许韵声微敛眼睫,纤纤素手,拢齐那摞借据,将它们重新退回到了雒仁金面前。
“你想用这笔债来要挟许家可以,但你要挟不了我。”
雒仁金幽幽地问:“你不过是许家养的一只狗,凭什么挡我的路?”
以他的身份,充充场面还可以,主事当家,怎么可能?就算散伙分财产也没他的份儿。
许韵声垂下双眼,抿了一口温温的茶。
碧汤澄澈,杯中的茶叶起起浮浮,终于还是稳稳地落在杯底。
“我现在的身份是云秀阁的大掌柜,也是许家的家主,我说的什么就是什么。而且,这些借据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欠你三万两银子的人,不是我,而是许家安。”
他突然挑明立场,“杀”得对面一个措手不及。
雒仁金明显怔了一下。
众人屏住呼吸,不敢出声,一直躲在远处偷听的许老四更是暗暗震惊。
什么意思?他要让二哥一个人背负所有的债?真毒!
气氛僵持了半晌。
雒仁金没想到他会如此行事,眼睛微微一眯,与许韵声那双沉静如水的黑眸相对,暗暗疑惑。
这个突然出现又横插一脚,不男不女不阴不阳的“程咬金”,算是哪路货色?
“想赖账?”
许韵声有一说一:“我不知道二爷当初许诺过你什么,那些与我无关。你们设局先摆了许家一道,许家可以认这个栽,但不能任人鱼肉。这些借据里面有多少糊涂账,你比我更清楚。二爷借银子的时候,只抵押了这处宅子,房契为凭,我不会赖。可是,二爷并没有把云秀阁抵给你们,你来要账,银子我会尽量想办法去凑,如果真的凑不齐,这宅子早晚是你的,不用急。你们要钱,许家要脸,大家又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何必闹到这般地步!”
许家的宅子是祖传的,三出三进,宽敞气派。
两年前,许家安还曾花费重金修葺一番,雕梁画栋,耗费甚大……可不管怎么算,它都不值三万两。
许韵声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不卑不亢,不管不顾。
关起门,挡得住的事是家事,挡不住的,那就不一样了。
云秀阁百年传承的名声和手艺,还有,店铺上上下下,百十来号人的生计和活路,不能儿戏。
雒仁金冷笑着磨牙:“六爷好口才!可惜了,我雒仁金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云秀阁,我要定了!”
什么云锦世家,大富大贵……这明艳极致的外皮,只是一层可有可无的障眼法,内里华而不实,不堪一击。
雒仁金看到了许家隐藏在深处的腐烂和衰败,他站在暗处,伺机而动,张开血盆大口,迫不及待地要吞了它。
当许家安欠下第一张借据开始,他就跑不掉了。
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这不是飞来横祸,而是蓄谋已久的圈套。
“长胳膊拉不住短命的,你可不是我的对手。”雒仁金利落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不过,六爷有雅兴玩玩,我一定奉陪到底。”
不怕死不识趣的,他见得多了。眼前这个“阴阳人”,小意思。
近来清闲,耍耍也不错。
许韵声双眸一转,看向那张笑里藏刀的脸,他的瞳孔亮得吓人,直直看过来的时候,有种特殊的感觉,就像是在盯着猎物一般,蠢蠢欲动,昭然若揭。
许韵声心底泛起丝丝寒意:“三天之后,我会准时把这个月的本息送过去。”
“我恭候六爷大驾。”
雒仁金破例给了他一次“面子”。
初生牛犊不怕虎,完全不知道大祸已经临头。
用不了三天,他就会老老实实地跪在他的面前低头认错,苦苦哀求,变成一只真真正正的丧家犬。
许韵声不言不语,起身送客。
这一关,暂且过了,更大的危机还在后头。
三天……两千两……
没时间多想,他必须马上盘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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