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皇帝的性情，若无意，任凭说的再好听也只感动你自己而已，他会无动于衷，说不定还嫌你啰哩八嗦厌弃你。但现在，皇帝什么表情？没表情，沉默。
倒是皃姁，没得到反馈，或者也想到了不会有反馈，便缓缓站起，蹲了蹲身，冷静道：“皃姁突然想起还有一事，不打扰陛下用膳了，皃姁特请告退。”
皇帝始终没发一言。
王娡看到妹妹确定转身真走，而不是以退为进时，才连忙装着不知情地走出来，惊诧道：“不是说好的么，吃了午膳再走？”
“谢姊姊，不必了。”皃姁伸出手，逗了两逗彘儿，“多精神的小家伙，生子当如小野猪。今日姨母来的勿忙，没为你准备能见得人的礼物，改日，姨母定会给你看人间最好的东西！等着。”
然后蹲了蹲，人就飘然出室。
王娡看着妹妹这样走了，又回头看皇帝，皇帝还在吃他的东西，只当无事。
王娡正好也当作没事，本来么，怕尴尬，特意让孩子们都回来，一般皇帝看到孩子，就对别的没甚兴趣了。
现在皇帝抿了一口酒，看着臂弯里的婴儿，别看小野猪这么小，一看到别人动嘴，就聚精会神看一会儿，然后张着小嘴，伸着小手就够，够到不管什么抱着就啃，够不到就会哇哇大哭，而且是脾气很大地哭。他的皇帝父亲没让他的小胖手够到耳杯，而是拿根银箸，蘸了耳杯中的酒，抹在他的小嘴巴上。彘儿小嘴巴赶紧吧唧了两下，突然哇哇哭了出来。
王娡把孩子接过来，“酒是辣的，他吃不了。您不能这样小就教他这个。”
皇帝不以为意，“放心吧，这小子以后酒瘾小不了。到时，可以坐对面，与朕对饮。”
随后，两位公主刘熙和刘芃从外面跟着李媪媪与山樱回来，先跑过去围着母亲看弟弟。刘熙胆子大，会到父亲身边靠着坐一会儿，皇帝也很疼爱这两个女儿，会让她们把碗筷拿来，和自己一个案子上用膳。刘熙便高高兴兴挨着父亲一块儿吃，胆小的妹妹就怕，安静的小脸细瞅瞅，只敢从自己的案子上移到母亲身边来。
皇帝没再提皃姁之事，王娡索性更不愿提。
年末很快到来，各殿里也忙碌起来，清洁房舍，准备过年的资货和孩子们越冬的夹衣袍服。皇帝也按制准备去霸上祭天。王娡忙里偷闲，还要备一些菊花酿，皇帝爱自己私酿的甜酒，既不易醉，又解乏。
这日，李媪媪突然来报：程良人带着她三个儿子过来了，还带着一些吃食。
王娡有点受宠若惊，以前仅和贾良人若有若无有过往来，程良人何时看得起过自己？现在竟把她三个儿子带来给自己拜年，何其有幸，也连忙出殿迎接。
程良人一袭碧底罗裙夹衣，亲提一竹笥，里面有秋果和酱料，说过年让女儿们尝尝果子，让美人尝尝自己亲做的肉酱，还笑盈盈一点也不勉强地向王娡行了礼。
王娡哪敢端架子，上前扶起程良人，要求以后两人平礼以待，然后拉住两个孩子猛夸：“四皇子刘余越来越英俊，老五刘非都长这么高了，真是健壮喜人的孩子。刘端很清秀，就是有点害羞……“
刘端最小，十岁左右，王娡伸手拉他，他怯怯后退了一步。
程良人也不管他，只管推介另两个大的，“这我家老大老二，平时可爱舞枪弄棒了，尤其老二，一心向往陛下以前的上林苑骑营，但就是简牍读不进去。幸亏年龄小，还能补救…”
王娡殷勤地请程良人进屋喝茶。程良人看到了木笥中的小野猪，也抱了又抱，夸了又夸，“真会生啊，肉肉的漂亮的孩子，怪不得陛下喜欢。”
王娡避开下人和孩子们，偷问程良人，“姊姊可有别的事？”
程良人才叹息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在你册封时迟到，真不是有意的，这些天我一直心里惴惴不安，怕你和陛下放心里。”
王娡笑，“怎会？你这养着三个孩子，平时哪有时间？我养他们三个，平时可是累死了，让我去东宫，我就是紧跑慢跑，也会迟到。”
程良人松了口气，“陛下不会在意吧？”
“他应该也不会，平时很忙，不值一提的小事，哪会放心上。我们这些人，能让他省点心，他就很高兴了。”说完这些，王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自己虽是美人，但在资历上，比程良人浅多了，怎么能真像一个上位者说话呢？还是来点实惠的吧。“姊姊来，可是有其他事？”
程良人才浅笑一下，“这不是从长信殿回来，就没见过陛下的面么。我不见，也就算了，这把年纪了，也不想别的了，可是孩子们呢，老大聪慧，老二的武艺骑射倒是能上台面，老师可着劲地夸了多少回了；就是文牍上，希望陛下能给换个老师，学不好，也不能全怪学生不是？肯定老师也有问题的呀。”
王娡连忙答应，“陛下下了朝就回来，您别走，等他回来，你亲自与陛下说，孩子受学，是件大事，想找什么样的老师，读什么学问，你和孩子们一起说。陛下看到你家的这么爱学，会高兴的。”
程良人脸露微笑，现在也只能用这个法子见见皇帝了，自己的儿子们比关雎殿里的哪里差？多见一次面，总有多见的好处。大汉开国半百岁，无论高帝还是文帝，都是登基后没两年就开始立太子和封子东出为王了，哪个孩子什么命运几乎全是皇帝一念间的事，做母亲的，哪怕做微末的努力也是好的。
两人正说着，突然听到殿外传来喧哗声，连忙探出窗牖看。
院里，就见刘端躺地上，口吐白沫，手脚抽搐起来。一旁的刘熙吓傻了，更小的刘芃则吓得哇哇大哭。
恰时皇帝乘立车得得回来，一看到儿子这做派，气不打一处来，跳下车，上前就是一脚，喝道：“滚起来！”
王娡和程良人赶紧跑出去，拾阶而下时，眼睁睁看着皇帝又踹了孩子几脚。
程良人心疼坏了，“陛下，不可，他这毛病您又不是不知道！”扑上前就护在儿子身上，“陛下息怒，儿子这是发病了！”
“发病？”皇帝拧眉指着刘熙和刘芃，“她们是什么人？在这里发病？滚！以后不准来这里！”
本来和王娡谈得好好的，本想给皇帝留个好印象的，这下竟莫名其妙败在这个不争气儿子身上了，程良人有些伤心，上前拉刘端吧，又拉不起，还是良贺不忍，上前把孩子抱起来；刘非很有眼色，让良贺把弟弟放在自己背上。他虽仅是十一二岁的少年，但人高马大，很有力气，背着弟弟就和母亲有些仓皇地离开了。
皇帝只在台阶上看了他们一眼，没再理会，径直进屋了。
王娡这些年只顾自己的孩子了，竟不知道刘端是怎么回事，不是看着模样很正常的孩子么，有什么病？良贺小声解了她的惑：“应该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一种病症，不能见到女子，一见就气短，一摸就口吐白沫，倒地抽搐，重则昏迷不醒。”
王娡很惊讶，还有这病？那陛下踢他做什么？孩子这样不很可怜么？
“太医说这是罕见的阳/痿，算症状很严重的。因名声不好听，知道的不多。”
唉，怪不得皇帝不待见他，看到他倒地上，不仅不同情，还踹上两脚，说明这样的儿子在陛下心中真没什么用，看了都心烦吧。
连程良人回去也数落了一顿三儿子：“你说你怎么这么没出息，那两个女娃才多大你就倒地不行了？怪不得你爹揍你，我都想掐死你！好不容易凑个机会让你爹单独见见你两个兄长，你还给生生浪费了！我舍了这张老脸去猗兰殿里陪笑，容易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宫里的事总是盛传很快，这事刚过去，贾良人也来了，自然也带着她两个宝贝成眼珠子的儿子。大家虽明着与猗兰殿交好，实则不过为了儿子们接近皇帝。
贾良人还特意打听：“听说程良人前两天来过了？”
王娡装着不经意，“想为她家的儿子换个老师。”
“是不是又说她家刘非智勇双全，武力惊人，能继承陛下做太子时的上林苑骑营来着？”
王娡仅笑笑，不说话。
不说话就对了。贾良人冷笑，“肯定还埋怨教简牍的老师没教好，害她的儿子不能文武双全了。”
王娡笑，“年纪小嘛，小孩子哪有老老实实肯坐下来读简的？”
“当然有！我家刘彭祖就是老老实实肯坐下来读简的孩子！哎，平时可爱读隔壁秦朝李斯的文章了，对大学问家韩非也很有研究呢，经常说要与他父亲切磋法家思想呢！”
王娡才看向刘彭祖，十一岁左右的孩子，虎头虎脑，很有心眼谋略的样子。倒是老二刘胜，小小年纪倒先长了一副风流倜傥的架势。若拿这俩孩子与程良人家的三个比起来，倒是刘非比较引人注目。
看着别人家的儿子在背后就如此较劲比拼文牍、武功等才艺了，王娡才意识到自己的小野猪太小了，自己即使心里着急也无处着力的感觉。
“你知道么？”贾良人一努嘴，不惜在人背后继续说小话了，“她突然来你这里拉近乎，是有目的的，陛下说不准哪天就要分封了，她仗着也有仨儿子，想和栗美人一较高下。可惜呀，她除了有个能拿出手的刘非，其他俩儿子都快养成废物了，老大刘余不善文不善武，整天热衷遛狗喂马，砌砖垒墙，十足的奴仆胚子，陛下能喜欢吗？最小的刘端，呵，简直就是个笑话——我们私下说，老刘家从祖上就有好男风的传统，好就好吧，别影响娶妻生子，谁管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但这个孩子不，估计以后为了好男风，连女风都能给戒了！”
王娡佯装吃惊，“孩子长大了会好些吧？小时候的毛病不一定算数。”
“呵，你等着吧，从小看大！栗美人的老三也有病，人家是真病，她家老三的病，就是个笑炳！”
王娡暗暗吃惊，平时最要好的程良人和贾良人，背后互损起来，真没啥情面呐。
因那天皇帝有事回不来，特派良贺来告知了一声。贾良人也没太失望，比程良人娘几个哭着狼狈地离开，强多了。但临走还告诉了王娡一条八卦：
“王美人，听没听说公主最近也遴选了家人子？”
“应该是公主府上缺伺候的侍女仆从吧。”
“缺伺候的侍女仆从，在长安就能找到，何必像几年前太后为北宫遴选家人子一样大费周章？看吧，说不定哪天，陛下又给领来一个双十年华的佳人呢。”
王娡脸上发烫，尴尬地笑，“我也要成旧人了，要让位了，一样三个儿女，也够我忙多半辈子的了。”
“你才知道呀，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花无百日好！”
王娡表面上不在意，心里却难过死了，如果不是皃姁，是不是还会有别人？这个馆陶公主，不仅不省油，还到处添油。她到底要做什么？
晚上，躺在榻上，心里惊悸不安，是不是自己也即将踏上那三位的不归路？突然爬起来掌灯看颛顼历【1】，皇帝的守孝期已正式结束，憋足了三个月，今晚若不回来，他会去哪里？
挑灯到其他宫室看了看女儿们，都睡得香甜。
再回到寝室，吹熄灯，刚恹恹回到榻上，就听宫门咣地打开，有个高大身影卷着风走了进来，不吭一声，直接甩掉衣袍，悄无声息侵入榻上来。
“陛下……”
陛下行房/事向来不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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