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忘，在宫里有宫里的难处，你以为我是一步就走到现在的？”
“好歹你也有三个孩子了，地位还不稳固？”
“前两个是女儿，昨天你也看到了。儿子是刚生的，没生前哪知是儿子？”
“听闻，姊姊生了两个女儿，或传闻第三个也是女儿的时候，今上也没嫌弃呀，说明今上对姊姊不错啊！”
“你怎么用这种口吻和我讲话？”
皃姁这才垂下眼帘，冷冷道：“姊姊原来是夜夜伴在君王侧，果真是把当初进宫时的许诺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苟富贵，勿相忘！”
王娡有些语塞，“我忘记你了么？不是隔三差五送家里钱财了么？”
“我们的母亲，喜欢钱财，可没一个金饼落在我手里。否则，我早来长安了。”
“所以，你这次来，就进了公主府邸？”
“馆陶公主遴选家人子，我作为第一眼就被看中入选的人，连公主都盛赞，说我貌美如花，国色天香，而且有点像一个人，我有远大不可测的未来！”
王娡再次凝神于妹妹的容貌，自己的母亲臧儿就姿容过人，生父王仲也算品貌一般以上，所以自己三兄妹都继承了母亲惹人注目的容颜。倒是继父田氏差了些，两个同母异父弟恰恰也随了父亲。
从皃姁一进门开始，就觉得她某种气色，有点像谁，当年离开她时，她才十五岁，小小的身量，远没今天这般高挑丰韵。尤其这一身层层叠叠的晕染紫衣，经她如此一说，才叹息着明确定位在一个人身上：栗姬。前几年，王娡去堂邑，作为侍女护送薄太后从家乡带出来的宫女回乡颐养天年，那位媪媪在漫长的一路上就向王娡唠叨了她跟随太后在宫中多年的生活，讲到了先帝的孩子们，尤其是太子刘启，如何对美若天仙的栗姬一见钟情，栗姬一身晕染出层层叠叠的紫色和红色的深衣，如何惊艳了那时的汉宫岁月。
王娡那时并没见过栗良娣，只记住了她穿的层层叠叠晕染的紫色和红色的绕襟深衣，一度自己也曾想效仿过，就是三重薄透的曲裾，全是浓淡相宜的紫色，最浓烈的紫穿在最里面，外两重依次变淡，穿在身上，紫色会被晕染出很有层次的效果。据说后来宫人们也在其他颜色上模仿过，独独回避了紫，因为这种高贵的晕染色谁也穿不出当年栗良娣的美感，唯恐东施效了颦。
所以，昨天长信殿里，皃姁的这一身晕染一出现就吸引了自己的目光，也是后来吸引皇帝甚至栗美人注意的原因。
皃姁的眉眼像王娡，都继承了母亲的容貌，但整体气质，却鬼使神差隐约有点栗美人的影子。馆陶公主的眼光不可谓不毒辣。栗美人人美气势盛，一向爱穿热情如火的明艳衣裳，像盛紫、火红、明黄，经常把她衬得如斑斓秋林中最红的那棵枫，星火燎原中最烈的火山，既照亮过太子的眼睛，也把他灼烧得避之不及。但她始终在他心里占据特别的位置。就这种热烈饱满的性情，也在皃姁身上隐现，比较任性，脾气也大，有点像母亲。自己和长兄都随父亲，都是温和孺雅的脾性。
“你打算穿着这身衣裳接近皇帝？”
“还能怎么着？你又不引见，我只好用这个法子了，好在馆陶公主很热心。”
“馆陶公主别有目的。”
“我也别有目的。”
“有机会她就塞一些美貌女子，给太子…给陛下…”王娡是有微词的。
“不正好么？我王皃姁就缺这样的机会。”
“你怎么知道陛下会喜欢你？”
“我不知道，只有试过才知道！”
“你怎么试？”
皃姁勇敢地直视姊姊，根本无惧后宫宠姬王美人严厉的目光，“用我的身体和美貌试。和当初姊姊用的手段一样！”
气得王娡都亮起了巴掌。
皃姁这些年也是积聚了气，根本不怕她，“你打我啊？以为我怕啊？你的事我早就从公主那里打听清楚了，连你在堂邑用的什么手段，我都一清二楚。你能用的，我为何不能用？我也是十八岁！我也有我的梦想！”
王娡费了好大气力平复了自己，给她倒了茶汤，转移了话题，“母亲还好吧？听说她病了。”
“好，当然好，知道了自己的长女在长安为太子一个接一个生了女儿，现在还为今上生了儿子，心里可开心了，一直打算把二女儿也送进去生儿子，‘帮帮你姊姊，她为人老实性子弱，别让人欺负她’。这是她老人家常在我耳边念叨的。她一直深信你会派人来接我进宫的。我却不信，所以我自己偷拿了钱，跑来了。”
王娡无力地看着窗外，“皃姁——”
“我叫阿喻！”皃姁负气说。
“皃姁，”王娡不理她的赌气，“除了想做陛下众多帝姬中的一个，你就没想过嫁一位王公大臣，做一个名正言顺的妻子？”
皃姁看了她一眼，“谁？”
王娡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能和“王美人”门当户对的合适人来，郅都和周仁，虽年龄合适，但门第低了，其他皇亲国戚，百官彻侯，以前竟没留意过，应该有吧。
“和你年龄匹配的年轻才俊，嫁过去，也用不着争宠，作为正经夫人，有自家封地，能自己说了算，子嗣能继承爵位，有什么不好？”
皃姁却摇摇头，“姊姊忘了，相师说我身负有生王侯之命，这天下能让我生王侯的人，只有在未央宫里了。我一个未来的王侯之母，凭什么屈尊下嫁什么王公大臣？姊，你是不是怕我进来，抢了你的位置啊？”
“别胡说，宫里人各有各有的位置，哪是能抢去的。我的话，你为何不好好考虑一下，我能害你么？”
“你不能害我，但你能妒忌我。”
一句顶一句，快把王娡给气死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
“现在就是不走姊姊的门路，我也有办法完成我的天命！”她气势昂扬地看着她，如好斗的小公鸡，“我看到他了，我喜欢他，他就是我的天命所归！”
这就是冤家啊！
王娡硬着头皮道：“他喜欢你吗？”
“这就看姊姊有没有胆量让我走近他。”
王娡昨日清楚地看到皇帝看向她时的瞬间眼神，也清楚记得曾经看向高姬的。其实最了解皇帝口味的是馆陶公主啊，几乎一送一个准。
但事已至此，由其让公主操纵这一切，不如自己顺水还她个人情吧，怎么说也是亲姊妹。
“你要答应我，若陛下对你无意，你切不可纠缠，老老实实嫁于他人，不要趟宫里的浑水。”
皃姁难得莞尔一笑，“这里没有希望，我自然会退而求其次。我又不蠢，王美人的妹妹应该不愁嫁的。”
王娡倦了，就这样吧，“今晌午去请陛下来进膳，你留下来，要体面。”
皃姁轻轻一笑，“姊姊放心，该学到的言谈举止，我都在公主府里学到了。何况在姊姊殿里，妹妹能不规矩么？”
王娡未必信她，这些年她变了，不仅不想受自己掌控，连对她最好的兄长也管束不了她。不过她相信陛下这些天不会过分，他还在守孝期，不会逾矩。只要把皃姁支开，自己就有本事让他想不起她，就像想不起高姬。
为了这顿饭，确切说是为了这次见面，王娡也动足了脑筋，不能在光线不足的小房间，膳食不能从简，孩子们要都回来，一家人要和和乐乐一起进餐。皇帝就喜欢这种儿女绕膝，安宁享用美味的家的温暖感觉……绝对不能安排成合适私会、进完餐就想着上榻的那种氛围，所以她令人准备了陛下爱吃的鱼、野猪肉和菊花酿。食案搬进最大的厅里，所有窗牖打开，通风，坐于案后能看到院中皇帝为他的孩子种下的一排排银杏树。
送于皇帝的口信是：猗兰殿已安排好了午膳，王美人要给陛下介绍一位客人相识。
当时皇帝刚下朝，为如何解决汉镜内豪强作乱问题听了一晌午的辩论，正头晕眼花、饥肠辘辘，下了朝就昏头昏脑往后宫跑，而且来的有点儿早。以前总被哪个朝臣拉着继续啰嗦朝堂上的话题，试图说服今上或试图驳倒对手，但今日皇帝跑得快，没让那帮不省心的大臣追上。
皇帝一进院来，就愣了，眼前一片娇黄迎风欲落的银杏树丛里，一位身着晕染紫衣、身材窈窕少女的身影正迎风而立，手持一古朴的阔肚花瓶，飒风吹起那三重衣裙，层层叠叠浓淡相间的紫，宛若朝霞云锦；那少女折了银杏枝，插/进瓶里，蓦然回首，灼灼桃花眼，如着了火……
栗姬！这不是年轻时的栗姬么？
皇帝当即就有点傻，恍然时光倒流当年，那时的自己也是莽撞热血的少年。
王娡迎出门来，看到这一幕，心里有些懊恼，皃姁果然会见缝寻针，制造技巧，这一小会子功夫就以这种方式“撞见”了皇帝。
“陛下回来了。”王娡装着若无其事蹲了蹲身，“妾来引见一下，这是舍妹——皃姁，过来。”
皃姁摇曳生姿地走过来，也掖手行了礼，“陛下，皃姁冒失了。”
皇帝大度地摆摆手，“进膳。你们姐妹多年不见，可以多聊聊。”
大殿里，皇帝直接到正中的主案后坐下来。菜品已上了一半，王娡接下来布热菜。皇帝的确来早了，在御花园玩疯了的孩子们还没被李媪媪接回来。
皃姁也没闲着，勤快地在煮鼎旁一碗一碗地盛汤饼。
突然一声孩子啼，不用说小野猪醒了。王娡本想让皃姁去抱来，不知为何，还是自己去了。
凑这个空档，皃姁端了一碗汤饼置于皇帝案上，沉着冷静道：“陛下以前可听说姊姊身负五凤天命之说？”
皇帝正饮酒，点头道：“略耳闻过。”
“陛下就没顺道耳闻过在下生子必王侯的说法？”
皇帝的耳杯一顿，乜了她一眼，说的太明显了。
“在姊当初进宫寻找她的如意郎君时，我就一直在等待我的命运。为了这命运，我守望了近四年，从十五岁到十八岁，跨越了漫长时光和所有障碍，现在才终于姗姗来迟到陛下面前。”
皇帝感觉有点儿晕，昨日长信殿里，和刚才银杏树下，这紫色身影的灼热目光，就灼烧着他。
皃姁既不忌讳，也不怯场，此时才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机遇，因此灼灼目光再次热烈地投向这位至尊：“皃姁喜欢陛下，昨日百闻不如一见，一见猝然钟情，人生海海，皃姁若钟情于谁，便会生死相随。此生不得，便寄来生。若此生不能与陛下缱绻相依，唯愿他日赴沧池落水而亡。这个世界相见恨晚，另一个世界就要赶早。但愿陛下每年从沧池畔上过，可以俯身看看水里的倒影，记得皃姁在另一个世界默默等侯。”
这话，被帘后抱着孩子回来的王娡一字不落全听到了，异常震惊，她竟使出这手段逼迫诱导自己的枕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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