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挨过去,贴着他的胸靠了一会儿,摸了摸他陡峭稍显粗砺的下巴,昨还觉得安稳的人生,现在为何觉得繁华如烟,一切均留不住呢?低低问太子,“既然都回北宫了,太子可曾想到其他殿里转一转?”
太子翻了她一眼,“试探我?”
“也不是,今天去长信殿给太后请安,有良娣特意向妾提起此事,让妾劝劝太子。您说过,妾有事可向您直说。妾愚笨,不知如何处理,只好如实相告。”
“你觉得呢?”太子复拿起简。
阿渝心里呵一声,“妾可不敢做您的主。”
“既然你这么有闲心,荐旧不如荐新。”
阿渝怔住了,看向太子,对上的却是不以为然揶揄的目光。
“旧的几个还没安抚好,这么快就要新的?”
“旧的也就那样。新的,也许不一样吧。”
他果然赤/裸/裸说出的真心话,让她内心不快,捏他衣袖的手都有点僵。
她有点气,“妾还没变旧呢,新的……能不能暂别想了,您不是说过要在妾身边也待个三五年么?现在一年还没到呢。待够了妾自然会给您荐新的。”
这话是堵气说的。
“好,记住你今日的话。”
这人,他还当真了,不是要气死自己么。
也是仗着身子重,搭手在他手臂上狠掐了一下。
这是首次情不自禁僭越。
太子凝眸从简上移至被掐过的手臂,红红一个指印。转眼看她,她还不让看,脸早转过去深埋他肩头,还挺生气。
太子知道对她没办法。她也知道他对她没办法。
他只好拍拍她,“所以,以后不要想着安排我的生活。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诺。”
冷冷的回应。谁还管得了你。
两人这样身体亲密,嘴巴上却冷淡着。直至太子一堆简也看完了。
“更衣!”
他站起来,把长臂打开。她悉悉索索把一件湖青中衣拿出来,为他换上。不开心,便换的不如以前那么顺敞。
“在民间,女子有一个夫君,若不满意 ,还能换一个。但在宫里,就只能我一个。这是你的命运。”他声音冷淡,居高临下似乎在提醒她。
她心里格登一下,他发现了什么么?不知为何,立即气就短了,小声回了声:“诺。”
“别不服气。”
“妾不敢。只是妾贪心些,想长久拥有一个人罢了。”
他伸出手,握住她的皓腕,向锦榻上走去,“我还没想走呢,就想把我推出去——究竟你是试探我,还是试探你自己?”
有些人,比女子还多疑、小心眼。
她把半个身子靠他身上,“您不知道以退为进么?妾也想知道,在妾身子不行时,您是不是真想留在妾身边。”
他眼神冷淡,“我什么时候想走,都可以。你何必试?”
她示弱,“只有没有安全感的人,才会试来试去的呀。像您这样如此主意笃定的,用试别人么?只需下令就行了。”
他蹙眉,“我到底如何做,才能让你安心?”
是啊,他不是天天来自己殿里么?自己为何还不能安心,老是想去试探他?应该是驾不住身后诸多老手都盯着的眼光吧。
她也知道,自己猜忌过多会让他心烦。
太子也忽然反思,“真的是她们的意思?”
她点头,“否则呢,妾有必要撒谎么?她们是您的旧人,膝下又有皇孙撑腰,现在不来静德殿给妾下马威了,只是想与妾做交换,让妾劝太子每十天半月去她们那里转一圈,妾以后就有清静日子过。妾现在这身子,为了孩子,还能怎样呢?”
他突然拥住她,“回沧池住如何?”
继续逃离北宫?
但沧池那边若不住着高姬,还真是与太子一起好好过日子的地方。自己这辈子最好的时光,就是在沧池畔度过的吧。
但她保持沉默,脸也垂下来。
看样子是不想回去。
“真想让我去转一圈?”他在暗影中凝视她,眸光深沉,不知是逗弄,还是真的。
她在黑暗中干笑了笑,尴尬道:“妾来得晚,不敢蛮霸,若太子去,妾也能守空房。不去呢,妾会更开心。”然后不由分说抱住他,嘴上再宽容,也是不放手的意思。
他有隐隐的满足感,“还以为你真会为我找个新的。口是心非的毛病就是改不了。”
打住吧,她真不希望他再在这个话题上说下去了,是自己愚,根本不该往这个方向上引导他。若找个新的,他一定会想到高姬,真的不需要自己为他找,也是这个原因他才突然说回沧池的吧?她突然发现,在对待妾室上,太子真的别具一格,不会来什么雨露均沾、让几个小妾轮流来侍寝那一套,他是遇到一个心仪的,像遇到一把好韭菜,非一口气吃个三五年,吃到腻为止,然后丢下,再在下一轮韭菜中再寻出一把来。但对过去吃腻的韭菜,也不怎么回头顾念旧情的。
这是另一种凉薄。
阿渝马上想到,自己的对手可能不是其他良娣,而是沧池畔那个。这一点,似乎贾良娣比自己看得更真切。
柔软的锦榻上,他的大手抚过她,“好好给我生几个儿女,我自不会亏待于你。”
“若是几个女儿呢?”
“你只管生就是。生儿生女是你能掌控的么?”
是东皇太一掌控的。
这话足以安慰她了。起码说明自己生了女儿,他也认为没关系,是天意,不是自己肚皮不争气的原因。不过未来似乎有点不妙,若那天他拔腿走了,自己就如其他三位良娣了,眼巴巴恐怕连瞅见他个背影也难了。正如他所说,在民间,还能和离,还能带着儿女再嫁人,但在这汉宫里,只要成为了他的人,生了儿女,一辈子就贴上他的标签了。人在穷困末路时,老觉得富贵最重要,愿意以任何东西去交换,一旦交换了,却发现自己还想要更多,连富贵、宠爱和一家之主母的权利,都想一并得到手。
欲/望真是无止境。
一夜安静睡去。
翌日一早,不等他来啜自己,她已先摸索着逗弄他。反正早上是要来一次的,自己不想被动了,让他觉得自己并不喜欢像受刑一样。
太子醒来垂眸于她,对她的笨手笨脚,反觉有趣。她的主动,让他觉得她真的喜爱自己,不是光嘴上说说,阴奉阳违。被她上/下/其手/有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这种事,光凭女子自己一厢情愿的操作,真的成不了事,没有力量感、被动处于守势的人,即便处在高位,依然掌控不了局势。
阿渝心道,妾也不是真想掌控全局的人,只想让您看到妾的努力罢了。
对于榻事,太子也习惯了适而可止,保留几分,不能太过折腾。倒是他越来越喜欢每早榻上有人,每晚一团橘色光影中,有人等自己,或自己等人。这种温馨宁静家的感觉,让他安心。
以前榻事后,她只稍微歇息一下,就能起来。现在则需要多困倦一个时辰。
太子的心性稳了,她也便稳了。旧的三位良娣看来一时半会威胁不了自己,沧池畔的那位,也好像一时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坐在食案前,吃了最后一小碗藿菜粥,就见李媪媪拿了一笥果子从院里回来,“王孺子,婢子刚去了永巷,碰到宫里有名的赵卦师了,说今日天吉,利出行。婢子陪您到外面走走?”
抬眼看书案角落一细颈瓶上插着的一支娇艳的花,也是夏天最后一轮开放了,不似芍药的国色天香,朵大饱满,却也有雍荣富贵之相。
她一直想去栖霞殿看看,太子妃在大家眼中曾是自己的旧主,即便冲她从没对自己落井下石和找茬上,也该去拜访一下,何况她在自己初入北宫时给自己长案桌做礼,那附送的长颈瓶子一直为自己所珍爱,平日插上一支芍药,真真是美了半室。她送的东西不算名贵,但就那么贴心,先是符了她自己心意,觉得好,才送给别人的吧。
生活中的常来常往应该就是这样,让人舒服,又没有必须还礼的负担。对双方都好。
阿渝的回礼也别出心裁,静德殿原是前孝惠皇后居住了几十年的老殿,她一个女子一年四季守在里面,极少外出,天天枯坐等死么?当然不是,而是数十年如一日精心培育各种花卉。静德殿的大院子,芍药簇不像其他殿里,夏天如锦锻一般,蓬勃盛开,而是这儿开辟了一个花圃,那儿又开了一小片畦子,里面植着各种不知名的野花,五颜六色。其中花朵最艳的便是叫一种鹿韭【1】的野花,据说是汉宫的建造者第一代丞相萧何去秦岭深山命人砍伐巨木时,发现山里居然盛开着这种小而艳丽的花朵,在大片野花中,让人过目不忘,鹿儿也爱食用,就如人食韭菜。所以取名鹿韭。他抔土取回,送给了当时的太子刘盈,刘盈顺手种植在自己的书房前。
一直到后来刘盈成为孝惠皇帝,张嫣变成孝惠皇后,再到吕后驾崩,诸功臣发动宫廷政变诛吕……边陲的代王刘恒意外登基为帝时,这株鹿韭已在御书房窗前盛开得郁郁葱葱。前孝惠皇帝的未亡人张嫣,年纪轻轻便以前皇后和废太后的身份被幽居在北宫。她离开椒房殿时,什么也没带,只把孝惠皇帝亲手种植的鹿韭移植到静德殿来。以后十几年清冷的岁月,她一直孜孜不倦地在院里倾心栽培这几株野花。现在它们已由最开始羞涩的模样,渐露天姿国色的雏形,当然与天皇贵胄的芍药还不能比。
阿渝是越看越觉得珍贵,连太子都说这种花有富贵之相呢。平日案子上的细颈瓶里,也是与芍药一起轮换装点宫室的。这次特意选了好看的陶瓷花盆,把盛开最好看的那株连土移植到里面,让李媪媪端着,当作礼物,回送给太子妃。
她是当作稀罕物件送的,因为自己喜欢。
栖霞殿里,当时太子妃正在作画,帛布撑在画板上,转来转去,不知要画什么时,青萍就阴沉着小脸进来道:“那个没良心的心机女终于来看您了。”
太子妃这里,一直冷清,太子不喜,其他人自然也不来。现在能来的应该也就是阿渝了,毕竟在送她乔迁之礼上,她是费了心思的。以前她也暗暗豢养过不少美貌宫人,也想复制唐儿的路子,但太子那人生性凉薄,看不上她,连她的宫人也一块儿瞧不上眼。现在好不容易从身边走出一个阿渝,可惜阿渝不是从她的心腹培养起的,对自己的感情并不深厚。现在她盛宠能来,自己还是有几分脸面的。虽说这个脸面也是太后给的,也总归有人认才行。
阿渝如今再踏进栖霞殿,也与往日的心境不同了,以前觉得太子妃守着富贵度日,可能哪里出了问题,是不是还有改进的余地?现在再进来,觉得有人守着富贵度日,是性情使然,也是一种命运吧。偏偏太子妃这种被无情光阴打磨得没有半点棱角的女子也认了命。
太子妃放下笔墨,离开帛布画架,照例不冷不淡的神情,让青萍倒茶水侍候。青萍看了一眼阿渝隆起的肚子,不知为何,无端想呕的架势,连给她倒水,都转过脸去。
阿渝堪堪一个尴尬。
“你这身子,以后就免了走动吧,没人会怪你。”
太子妃声音虽冷,但无端地,阿渝却听出了人情味。想着,将来自己的孩子交于她抚养,一定会受到她倾心对待吧。她一腔子热血,到目前为止,除了作画,还没找到任何具体目标的寄托呢。想到这里,忽然如对自己亲人一样,温柔朝她展颜一笑,“太子妃,瞧瞧阿渝给您带来了什么?”然后看向门外,“李媪媪!”
待在门外的李媪媪听到唤声,踏槛而进,怀中开的正盛的鹿韭花一下子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阿渝见太子妃这里花草也不多,恰恰阿渝院里有各种各样的野花。阿渝知道太子妃喜欢作画,特意挑了这种新鲜不常见的,希望太子妃喜欢。”
太子妃还没来及说什么,青萍却勃然变了脸色,冷冷带刀子的眼风回头剜了阿渝两眼,不屑道:“有人真的狼心狗肺,太子妃对某人一向可好吧?送珍贵的紫檀案子,送太后赏的花瓶,这当面回报的是什么东西?有话直说好了,用不着以这种隐晦的方式恶心人!这年头,谁比谁吃的汤饼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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