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我们去哪里?”
他说去看汉宫。汉宫很大,马车不会去各宫道上转一圈吧?宫殿巍峨,高墙大院中,马车得得其中,也仅是管中窥豹,何况是漏夜。
“过会儿就知道了。”太子凝神驾车,气色张扬,夜练如水吹动他的鸦发和袍裾,尤显得意气风发。
她挨着他,双手紧紧抓住车轸,目不转睛看着两边瞬息即过的水榭楼台,玉树琼花。显然夜间值守的门卫没意识到半夜三更还有人出来,听到马蹄声便远远站在宫道中间探视,月光下大概识得太子的马车或太子本人,并没犹豫,都依次打开了门。
马车并没驰往通向汉宫北阙门的甬道,而是快马加鞭直接到了地势突然高耸的直道,一通奔波,驷马高车上坡都有点吃力。可能这地方平素没多少人光顾,前方昏黄一团防风灯下,值卫们为防盹或防蚊虫叮咬,在缓慢走来走去,突见一辆马车疾驰而来,还没醒悟过来,马车已如离弦之箭从他们中驰了过去。有值卫惊愕,拿槌击响警钟。
前面甬道上出现了一个持灯的长吏,后面跟一锦衣直裾男子,都急匆匆从官署走出来,均右手按剑。走至中途,那锦衣男子率先驻足行揖道:“太子漏夜怎到了灵台?”
灵台是奉常下属太史所在的官署之一,夜值比日值更重要。太史除记载史事、掌国家典籍,还同时负责天时星象,为国家测算良辰吉时。因要时时观天象,灵台自然是汉宫官署中地势最高的,比宫中登高远眺的鸿台还要靠向天际。
“顺便看看。”
太子目光扫过二人,拉着阿渝,逾过硕大的铜表,就此登上灵台的通道。阿渝几次回眼,一团疏离暖光下,看那锦衣公子的脸,轮廓精致端庄,好似在哪里见过,竟一时想不起来。
那长吏颇无奈地看着太子任性的身影,还是在锦衣公子的劝解下,选择持灯小心跟在后面,也攀爬上灵台。
灵台高达20仞①,攀至中途,清凉夜风便鼓足了袍袖,遮住了脸,幸亏太子一直握着她的手,阿渝才没感头晕。又一盏茶功夫,眼前顿渐开阔,才知终于登上灵台之巅。
阿渝腿酸,累得要有点作呕了,但看着五丈高的长节上相风铜鹤在精巧地展翅,再回头看向汉宫的方向,还是深深被震憾了!她最初看汉宫时,是跟着青萍去栖霞殿,路经一高台,偶然看到了“非壮丽无以重威”的那种视觉冲击;现在身居灵台,成了俯视视角,若大的地面在霜白月华下,一幢高檐接一幢高檐,无数庞大屋宇勾角联壁,如蓬莱河里的接天无穷尽的莲叶,一片挨一片,层层叠叠直堆到视线所及之处,满眼皆是庞大,壮阔,令人惊心。
这是帝王的宫室、天子的居所,是今上每日栖息之地。也是身边这个男子未来要掌控天下的中枢,简直就是财富的堆积,彰显着权势的无上和帝国的豪奢。
她禁不住转头回看太子的脸,他比她高多半头,猎猎夜风中,需要仰头看他由生具来那种优越倨傲和俯视苍生的气势。
他眯着眼,正端庄凝眸他的未来,勇毅,坚定,毫不犹疑,像印在其血脉里的一种特质。他的太子位,从八岁即定那天起,就稳如磐石,从没风吹草动过。这造就了他沉稳和说一不二的的心性,举手投足都沉淀着未来帝王的气质。
她不自觉往他身上靠了靠,觉得自己找到了人世间最值得的那个人。通天大道就铺在自己面前,这辈子要走不好,可怪不得别人。
在高耸的灵台上看过月华下的汉宫,她已心满意足,一辈子都够回味了,以为就此站在他身侧,吹着徐徐夜风,在那位持灯长吏和锦衣公子揖礼注视下,该回别苑休息了。
她的确又自豪地站在了他身侧,吹着徐徐夜风,一路疾驰,却没回望亭别苑,而是直接攀上最笔直的大道,一路冲到了长安大街!
白日熙熙攘攘的长安大街,月练下却寂静无人,街心宽阔,安静,在一层薄雾下悄然延伸至远方。除了更夫和偶尔巡逻队的身影,再无人迹。只有突如其来的一辆马车肆意奔赴,打破了满城的宁静。阿渝看马车月下的影子,如一群横冲直撞的野猪如水般穿过树林的样子,让人目瞪口呆。
她有点责怪自己心猿意马,一路要么看两边退却的风景,要么着迷于他意气风发的身姿,当意识到长安城数年如一日实行宵禁,一到戌时就市面歇业、各家关门闭户时,才惊觉太子在违禁!
阿渝有点害怕,“会不会有问题?”
太子抿着唇,没有回答,只是鞭子在马匹上空抽响。在空空的大道上,驷马高车如脱缰野马,呼啸而过。
很快身后传来追逐的马蹄声。
前面的巡逻军也停下来,一列队伍,月光下在讶异地回头看。
北军巡逻卫队本来追了一阵子,还想招呼其他卫队共同围追堵截,但看到前方是四匹雪白的大马时,顿时气馁了一半。能乘四马的高车者,不是皇亲国戚、彻侯高官,就是今上特赦,否则没这个资格;而乘四匹大白马,在整个长安城,都属顶级尊贵,屈指可数。平时大家连普通的王侯贵戚都应付不了,现在哪有胆量去拦截驷马高车。
太子的马车在长安宽阔的街道上如入无人之境,从西至东,又折返回去,煌煌然兜了一圈。路途的北军齐向这边遥看,但没一人敢拦阻。太子也少有的意气风发,在无人的大街上,北军还以为太子有要务在身,实在是他心血来潮,给小妾展示一下长安的阔达和他驾车的高超技巧。
阿渝几乎在战战兢兢又刺激无比中一路看过了长安城,可谓惊心动魄。
在她平安——竟真的平安回到了望亭别苑时,在马上车呆愣了好大会子没有下车。直到太子的手举得不耐烦了,把她强抱下来,她才反应过来,到地上差点没站稳,觉得头晕。
自己和太子一起违禁了——哪有不晕的道理。
他向她展示了月下的汉宫和夜间的长安,也是向她展示他将是天下之主的身份。
前几日不是还为皇亲国戚达官贵人的违制生了很大气,可转眼他自己闹腾得更过分。哪里总觉得不对。
当两人躺在在宽大的榻上,觉得他情绪最好时,她把手掌覆在他心脏的位置,装着若无其事地提及,“妾想知道太子今夜为何突然想起带妾去看壮阔的夜间长安?其实看看灵台和汉宫妾就心满意足了。”
太子在黑暗中沉默片刻,转头垂望她的脸,有点孩子气道:“我也是一时心血来潮。”然后蹙眉,不满的语气,“一个女子,只喜欢本太子的长相、富贵和身体,还有榻上之事,怎么够呢?难道不应该喜欢本太子更多一些吗?”
阿渝:“……”
呃,就因为这个?真是孩子气了。再看看他的侧脸,不会啊,太子做事其实极其理性,怎么突然会为这么一点事,做出这么惊天动地的事来?
“妾也欢喜太子的英雄豪迈。”
“还有呢?”
“您的一切,妾都喜欢。包括缺点。”
“我有何缺点?”
她自知失言,嗫嚅了一下,“没有。只有脾气躁了些。“
黑暗中,他睨了她一眼,“你可曾听说或见过脾气好的君主与太子?”
她讪讪闭了口。
那意思是,君主或未来君主,脾气不好才是正常的。
两人横七竖八睡至第二日太阳升至三竿才被外面的拍门声惊醒。
阿喻睁开眼睛就看到太子惺忪站起来,开门。门外是良贺有点惊慌的回禀声,“太子,中大夫晁错在门外快侯一个时辰了,您得出来见见他了,有大事发生了……”
太子回身,她连忙起来,替他更了衣。看着他摸着锦带草草出了门。也没法睡了,正在室内收拾,就听院中晁错焦虑的声音问道:“昨晚太子可是闯了禁?”
太子没有作声。
良贺小声掩饰道,“昨晚太子,有点喝多了,一不留神就……中大夫如何知晓?”
“现在前朝都在排队向今上弹劾太子!在下知道了消息,一早就前来,特意告知太子一声,该如何申诉,早做准备啊!”
太子沉默。
中大夫良药苦口又有点恨铁不成钢道:“太子是未来储君,理应带头遵守我汉法度!前几日还去逮了不法的违禁者,怎么转头自己就明知故犯落把柄于人呢?!”
阿渝心里也咯噔一下,会不会连累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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