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卿心里莫名的欢喜,“乐珩法师!”
转过头来看见喜形于色的少卿,乐珩露出惊愕,地上受制于人的络腮胡子见乐珩注意力分散,准备趁机脱逃,奈何乐珩腕间稍一用力,那人又被油纸伞抵在船板上。
“发生了什么事?”少卿已经走到乐珩身边,好奇地看着这满地残局。
少年已经将鱼儿悉数捉回,也不知是擦泪水还是擦汗水,捋起袖子抹了抹脸,才欢欢喜喜对着乐珩来了句,“多谢大和尚哥哥。”
许是之前走得慢掉了队,前头有人寻了过来,渔民打扮,额头扎着襟条,狠狠斥责,“衡生你这小子怎么回事,让你拿个鱼走这么慢,要是鱼儿有什么闪失,小心我扒了你的皮去喂鱼苗。”
衡生不好意思地看了眼乐珩,立马去抱起地上装鱼的瓦罐。
那中年男子也意识到这边气氛不对,只是催促,“愣着干嘛,快点过来。”
衡生闻言吃力地捧着瓦罐跑了过去,二人走远,虽听不真切,但隐约可以听到更生喋喋不休地说着,“阿爸,刚刚有个大胡子要吃我的鱼,多亏大和尚哥哥出手,不然西凉海的神明要发怒了……”
少卿大致是知道什么个情况了,突然甲板上脚步声多了起来,乌压压地从船舱里跑出来七八个人,这些人里有道士也有和尚,被簇拥在中间的是一个少年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一身金丝百蝶穿花明黄箭袖,外面罩了一件鸦青色的斗篷,蹬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容明朗,流光溢彩,迎面还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
少卿觉得此人就差没在脸上写上“有钱”两个字,相比之下他这一国之君倒显得太过朴素,也不知道是何等人物。少卿也注意到尾随他过来的莫羡在看到这华服少年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不敢置信,但很快又平静下来,像是认错了人。
“大师海涵,都是谢玄一时贪嘴命手下去寻,才会闹出这等乌龙。”说着上前毕恭毕敬行了拜礼,希望乐珩高抬贵手放了络腮胡子。
“谢公子言重了。”乐珩本就只是路见不平,无意于为难他,所以很快收了伞,“以后还需谨记用人以德才是。”
络腮胡子脱了身立马踉跄着爬起来站到谢玄身边,谢玄不动声色地瞪了他一眼,复又笑颜舒展,“大师说的是。”
络腮胡子面上不甘,但又不能发作,只能忍着。而后一行人一齐作揖别过就随谢玄进了船舱。
场面又一次冷寂下来,少卿并不在意,一门心思全在乐珩这里,“乐珩法师也是要去屿洲?”
“嗯。”一贯冷清。
“所为何事?”
“君上怎么会在这里?”显然是不想回答,不过少卿早已习惯他这种态度。
少卿走上前将从少熙那里拿来的长命锁递到乐珩手中,难得认真起来,“此物你怎么看?”不知为何,他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和尚没有太多戒心,反倒有他在身边还会心生一许踏实。
乐珩接过长命锁,置于掌心,闭眼感受片刻,道,“有股莫名的能量在涌动,虽说不上来,但绝非善类。”
“正是!”少卿四下望了眼,扣上乐珩的手腕,但看到乐珩投过来的目光,又只能讪讪地缩了回去,“恐隔墙有耳,还需乐珩法师随我进屋好生细说。”
乐珩并没拒绝,少卿心下一喜,遂做了个“请”的姿势。
莫羡局促地笑了笑,和乐珩短暂的眼神交流后,三人一齐移步包厢。
还是少卿率先开口,“乐珩法师可听说过极乐岛?”
“蛮天一角,暮烟孤岛。西方极乐,长生不死。”乐珩以为少卿是想寻长生之术,复又开口,劝诫之意分明,“极乐岛长生一说多有前人杜撰,不可当真。”
“乐珩法师误会了。”少卿立马解释,将极乐岛往事连同着莫羡的身份、长命锁阴毒的术法和此去屿洲的目的一齐告知于乐珩。
纵然端庄雅正如乐珩,在得知莫羡的身份的时候也是惊异,复又听得窃取阳寿此等害人手法,眼中浮上一层鄙弃。少卿知晓乐珩性格,善恶分明,嫉恶如仇,此时让他和莫羡同桌而坐真是难为他了。
突然想到什么,少卿整个人不自觉的前胸贴着桌沿,手肘撑在桌边,拿手掩住鼻唇,藏不住的笑意。
乐珩和莫羡齐齐看向他,眼里写满不知所云。
“我只是……突然想到……”少卿尽力调整着自己的气息,掩住笑意,“‘行僧三绝’中的‘圣绝’和‘色绝’竟然被我凑了一桌,哪天‘财绝’也一起请到了才是真正的皆大欢喜啊。”
对面两人闻声皆是面色一黑。
上次青衣使跟他讲了“圣绝”的由来,但“色绝”只提了句豢养侍童,不免好奇,“莫羡法师,你当真如外界所传‘豢养侍童,男男相色,阴阳混淆’?”
本来少卿张口闭口带“色”字就已惹乐珩不快,此刻听到“男男相色”更是眉头一挑,可恼没有法术将他这口封上。
莫羡面露羞赧,盘了盘沟壑丛生的头顶,“二十年前在芥子庙为僧,收揽了一批被长命锁寄附的少年做俗家弟子,本想着看能不能破解术法,谁曾想还是让他们接二连三死去。死的多了,外面以讹传讹,也就传出了豢养侍童的说法。”
少卿唏嘘,只觉莫羡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但追根究底又是他自己犯下的错,难以言清……
见乐珩一直冷着脸,少卿只能转移话题来挑起他的兴趣,“乐珩法师可知刚刚那从你手下救走络腮胡子的华服少年是谁?”
“谢玄。”
少卿扶额,“我是指他的身份。”
“不知。”回的干脆。
“那你可知‘白玉为堂金作马’的玄都谢家?”见二人皆摇头,少卿继续,“谢家生意,遍布三国。都道‘商人不能从政’,但这谢家偏偏是个例外。只因当初桃国的公子姬煜能一夜之间建起玄都,全靠谢家鞍前马后出钱出力,由此换来一等官爵,这才一步做到了从‘商’到‘士’的阶层跨越。”
乐珩盯着他,眼神询问,你又是如何得知?
之前听到“谢”字的时候少卿就隐约有所猜觉,但又不是太确定,虽说泼天的富贵不是谁都有,但是方才谢玄并未太过显山露水,“你们没有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么,那不是普通的桃花香味,而是只有玄都琉璃宫才有的垂丝绛桃。”
生于桃国,又能随便出入玄都琉璃宫的富贵人家,除了谢家还能有谁。
少卿并未亲自到过琉璃宫,只是桃国使臣每年进贡的礼物中都会带一枝含苞待放的垂丝绛桃,香品上乘,一嗅难忘。
二人皆是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这次乐珩没有沉默,“可这谢玄公子为何会出现在垣国国境之内?又是为何要前往屿洲?”
“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三国之间向来和睦,少卿以前从不担心,但自少熙的事情之后,他开始摸不准君家的心思,这次桃国谢家又无故出现在他的地盘,若说是为了生意,那又为何会去屿洲,还带了那么多和尚道士……
太多问题,无法解答。
“君上。”
他失神的片刻听到有人在叫他,是乐珩。
少卿很少看到乐珩欲言又止的模样,但见他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腰间,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遂提溜起小铃铎,在乐珩面前晃了晃,意料之外的是乐珩负在身后的油纸伞上的铜铃同时发出了和鸣。
少卿手上动作停下,那厢也停了下来;少卿继续,铜铃附和。
方才在船板上少卿就觉得两者之间有共振,没想到是真的……想起昨夜在罔极寺的种种凶险,难道乐珩的从天而降也是因为受到了铜铃之间的牵引?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里少卿心里竟然萌生一丝欣喜。
乐珩终究是开了口,“君上,你这铃铎从何而来?”
少卿摇了摇头,“自我记事起就戴在身上,从未有人告诉过我来处。”身子往前探了探,呼出的鼻息游走在乐珩的脖间,少卿伸手抚过一只铜铃,同样好奇,“乐珩法师,你这铜铃又从何而来?”
“家师所赠。”
不知是不是少卿凑得太近挤压了空间,乐珩有些不自然。
“不知乐珩法师的师傅是何许人也?”他是见识过乐珩的本事的,也不知是怎样的高人才能教化出乐珩这样傲世出尘的“圣绝”。
“燃也。”
“什什什……什么?”少卿惊得就差原地跳起来了,传说中那个汲汲于富贵的“财绝”,燃也和尚?!
……乐珩是怎么做到出淤泥而不染的?
一旁沉默良久的莫羡试探性地插话,“可是那位敛财刮脂,惹得璧国王上一把火焚尽天下庙宇的燃也和尚?”
“燃也做了什么对不起君曌的事情?”毕竟一把火烧光天下庙宇,真的好大的手笔。
莫羡时刻关注着乐珩的神情,小心翼翼,“修金殿,集袈裟,食山珍,睡玉榻……数不胜数。”
“磅”的一声,一掌下去,面前的桌子四分五裂,乐珩起身,看向莫羡的眼中尽是恼意,“一派胡言。”
莫羡毕竟八百高龄,哪里经得起这一番操作,吓得往后缩了缩。
“老言无忌,老言无忌……”少卿立马起身拦在乐珩身前谄笑打圆场,生怕乐珩气急,一个正义凛然连带着清算了莫羡用长命锁窃取阳寿的糊涂账,那他还怎么去寻极乐岛。
乐珩倒没有下一步过激的举动,锐利的眼神从莫羡身上掠过,径自转身离去。
“他就是性子冷一点,没有恶意的。”少卿不好意思地带笑给莫羡解释着,心里却是疑惑为何自己处处向着乐珩,还要替他善后,奇怪。
透过门缝,他见乐珩面朝大海,临船舷而立,不知在想些什么。迎面而来的河风撩起他的僧袍,黑色袈裟上晦明晦暗的金丝绣线随着衣角的起伏而起伏,少卿看得出神,人也不由自主地走到了乐珩身边。
乐珩注意到是他,并未走开。两人就这么并排而立,看着远处河面上的万千灯火倒影。因为比乐珩矮了一个头,是以背影看去少卿略显单薄了些。
“我师傅,他是个好人。”
冷不丁乐珩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打破沉默。
没有任何迟疑,“我相信。”
乐珩有些意外,偏过头垂下眼眸和他对视,少卿嘴角上扬,眼中笑意分明,满是真诚,“你说的我都相信。”
说着提起腰间的小铃铎轻轻晃了晃,丝毫没有躲开他的眼神,蹦出一句,“你不觉得我们是注定要相遇的人么。”
“开船喽~”底下的船工卯足劲儿喊着,特意将尾音拖的很长,只怕方圆十里都听得真真切切。
“夜深露重,难免受凉,乐珩我们也进屋吧。”
少卿心情很好,慵懒地伸了个大懒腰,抬起的胳膊肘无意间扫到乐珩的肩膀,带落一角袈裟侧滑下来。
乐珩并未避开,不动声色地理正袈裟,点了点头,二人这才往回走去。
因乐珩此前自己已经定过包厢,是以在进船舱后便与少卿道安,往另一个方向走去。目送走他的背影,少卿才进屋。
回屋后发现莫羡已然睡下,想来方才和乐珩在外面应该是聊了很久,因此轻手轻脚走回自己榻边,熄了灯躺下,几番辗转,困意便上来了。
不过少卿觉得这觉睡得并不安生,耳边总是传来“嗡嗡”的说话声,远远近近,听不真切,眼皮也是怎么掀都掀不开。
“……我不是让你再也不要来找我么,你怎么…哎……”
“我不放心你。”
“那你为何又要牵扯一个无辜少年进来?”
“他也是蜉蝣族的宿主之一,而且还有十天就满十八生辰,不管最后结果如何,把他带在身边也好过长命锁在外面继续流通出去。”
少卿听到“长命锁”三个字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刚熄灯时的漆黑,但也不算明朗,这么快就天亮了?
少卿心奇,准备起床,手掌撑在“床板”上,只觉得一阵湿漉漉的冰凉柔软,心里一惊,低头看去,哪里是在什么床上,他此刻正躺在杂草丛生的山林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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