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外之意，眼前这人，竟是个已经活了八百多年的老怪物！
“我曾是极乐岛的一名医师。”莫羡早已料到对方的反应，抬了抬自己两条毫无反击之力枯木枝一样的胳膊，示意对方莫怕。
少卿记得莫羡方才说到，一场海啸，无人生还，“你是怎么逃过天灾的？”
“亲眼目睹那少年被抛尸入海后，我心灰意冷，当晚就离开了极乐岛。恰恰是这一念之间，才让我苟活至今。出岛后，我就入了空门，本想忏悔一生为岛民祈福，谁曾想会让我再遇到他们。”
他们……“法师所指可是蜉蝣族人？”
点头默认，“我得知他们百年来被困于蜉蝣之躯，日日夜夜遭受魂魄撕扯再重聚的苦痛，于心不忍，这才锻造长命锁以缓解他们承受的苦难。”
言毕，一滴浊泪从眼角滚落，沿着黝黑褶皱的皮肤层层游走，此刻坐在那里的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老人罢了。
少卿慨然，这些人生前因为对长生的贪婪渴求，丧失了生活的乐趣，终致覆灭；死后又重蹈覆辙，为了将短暂的寿命从一日延长至十八年，害人无数。这八百年来，生生不灭，到底是为了什么……
此外，少卿总觉得莫羡言语之间并不透彻，譬如何处寻来视肉？为何刚巧就能躲过海啸？医师出身又是如何通晓诡秘的“窃寿术”？
这一切的一切，关键都在，极乐岛。
“心病还得心药医。”少卿打定主意，拍案而起，“我们即刻出发，前往极乐岛。”
莫羡只是摇头，“紫阳君不知，极乐岛早已湮灭于海啸，无迹可寻。”
“沧海桑田，世事多变。已经过去八百多年，不亲自去看看怎么确定极乐岛是不是真的无迹可寻。”谈话间皆是少年意气。
莫羡定了定心神，终究是被少卿说动，缓缓吐出三字，“西凉海。”
这个地方少卿并不陌生，西凉海地处极西，海货甚是有名，又与垣国和桃国两国相接，并不难寻。心下盘算，此番路遥，莫羡年迈定然受不了长途奔波，但若要求速，二人只能选择水路。而且莫羡又是岛民出生，有出海经验，应该不会有晕船这类问题，是以敲定。
“法师准备一下，我们今夜启程。”
“莫羡身无外物，一切全听紫阳君的便是。”
二人达成统一，突然有人敲门，听着急切，但不乏恭敬，“紫阳君，高太傅求见。”
想来也是为了武安君的事情，“让他在宣政殿等候。”
“喏。”领命离去。
“法师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少卿起身理了理衣袍，莫羡点头表示自己绝对不会乱跑，这才往门口走去。纤长的手指搭上门栓，迟疑片刻，还是问道，“刚刚要带你走的人是谁？”
毕竟能在这紫阳宫来无影去无踪，还想救走一个迫害生灵有罪在身的和尚，少卿不在意是不可能的。
“故人。”又是长长久久的静默，少卿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拉开门栓，迈出一只脚，只听身后传来，“紫阳君也见过的，青衣使。”
另一只脚僵了一瞬才徐徐跨出偏殿，带上门，少卿一路都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上灵族也和极乐岛的事情有关，还有方才对话时莫羡说的“你回去告诉他”这个“他”莫非就是乐珩他们口中的青衣大人……
不知不觉，人已经走到了宣政殿。敞开的殿门远远就能看到里面焦急徘徊的人影，头发花白，精神却很足。
“舅父。”和气地唤了一声，同时也敛起了几分少年慵懒。
“老朽见过紫阳君。”请完安便直奔主题，“武安君的事殿下可知晓？”
“知道。”高太傅是宣姜夫人的嫡亲兄长，只因宣姜夫人膝下无子，才会将八岁的少卿从冷宫接出代为抚养。不过，因为少卿的生母文姜昔日是宣姜夫人的侍女，进宫后又颇得昭和君恩宠率先生下长子少卿，一时间明里暗里挤兑讽刺宣姜夫人的美人不在少数。是以，少卿的存在难免给宣姜夫人增添旧忆烦扰，日常教导也多是严厉苛刻。而高太傅却不然，或许是出于稳固自己妹妹在后宫的地位，多年来他都如慈父一般尽全力教导少卿成人成才。不管高太傅是出于何种目的，少卿都感念他的倾心辅佐，所以没有丝毫隐瞒。
“武安君为了谋逆不惜结交魍魉妖邪，父皇和其它六个弟弟皆是死于他之手。昨夜我与他对峙，他对此供认不讳，只因煞气攻心，遭妖邪反噬，当场暴毙。”念及修翳，心中怅然，“而修翳为了破解武安君在皇城设下的阵法，不惜以命相搏，才换来今日的太平。”
“自作孽不可活！”高太傅捋着长须，啐了一口。继而扣着少卿的手腕，一脸忧心，前前后后仔细打量，“妖邪作祟，你可有伤着？”
“无碍。”拍了拍高太傅的手背，笑意更甚，“昨夜有高人助阵，舅父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高太傅欣慰地说着，“余下的事情就交由老身处理，定不会让人传出紫阳君残害叔父的无稽之谈。”
听他说完这一席话，少卿只觉得内心一股暖意，“舅父厚爱，少卿心领。”
复又想到长命锁的事情，作为一国之君，擅自离京乃是大事，亦恐朝中无人主持大局，心下斟酌一二，还是从头到尾将少熙和长命锁一事告知于高太傅。不过对于极乐岛还是有所隐瞒，只说是要去西凉海找高人破解锁片中的术法。
高太傅毕竟是少熙的嫡亲舅舅，关乎生命，断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只是叮嘱少卿此行一定要多加注意安全，“修翳不在了，老身再为殿下安排一些人手……”
还未说完就被少卿打断，“多谢舅父美意，此事本就关乎垣国皇室秘事，人多反而惹人注意。”
高太傅思之有理，也就不再强求。
少卿继续，“对了舅父，少熙不知锁片的事情，所以还烦请叔父找城中巧匠打一片一模一样的长命锁交还于少熙，以免惹她怀疑。”
高太傅点头，拿笔绘下长命锁的图纹，“殿下心细，老身一定办到。”
“还有一件事。”少卿走近了几步，压低了声音，“不知君衍是否知晓锁片的玄机，我不在的日子，若是璧国派人来接少熙，还望舅父多多考量。”
当初定下婚期不久，昭和君暴毙，国丧期间，未有喜事，是以少熙的婚事才拖到现在。眼看三年孝期将满，按照璧国习俗，新嫁娘要提前两个月送往东宫，学习礼仪。此刻少卿看不清君衍为人，是以害怕在他离京的日子璧国会来要人。
有了长命锁的事情，高太傅也知晓个中厉害，坚定地看着少卿，“殿下放心交于老臣便是。”
一切均已安排妥当，心内总算松了一口气。
太阳西沉，天色微暗。
少卿安排内侍送走高太傅后，又吩咐侍从去准备马车，待他走回偏殿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偏殿点了两盏琉璃灯，不算通透，但也能照亮屋内全貌。
听到开门的声音，莫羡睁开眼睛，看向来人。
少卿见他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未曾移动，并未多言，只是将手中的衣服递了过去，“夜里风凉，水中更甚，换上吧。”
莫羡接过，看了看自己身上难以避寒的破烂衣衫，哑然失笑，“多谢紫阳君。”便起身走到屏风后，换下了衣物。
再出来时已经是一身月白道袍，修饰出身廓，并不如之前那般佝偻，果然还是人靠衣装。少卿还是第一次细细打量他，虽说因为八百高龄，长了褐斑不再白皙，而且皮肉分离皱巴巴的样子，但是看他骨相仍能寻得眉高鼻挺的痕迹。
被少卿看得久了，多少有些拘束。
意识到自己的举止，少卿收回了视线，转身道，“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宫门，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赶往河涧码头。
虽是晚上，但河涧仍然热闹无比。远远就看到了十里明灯，倒映在千里流波里，来来往往的船只挂着琉璃彩灯，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少卿的马车刚停下，就有船小二前来掀帘子拉客，“这位贵人，去往何处？”
掀开帘子，就看到马车正中央侧躺着一个少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腰间铃铎，红衣似火，眉梢带笑，好不俊俏！船小二正唏嘘还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少年，余光不期然瞥到了一旁的莫羡，因为皮肤黑又限于黑暗中，若不是月白道袍比较亮，真的很难让人发现。但这一眼看下去，船小二顿时瞪大了眼睛。
绝美少年和佝偻老僧，什么怪异搭配！
少卿打破了沉默，“今夜可有开往西凉海的船？”
“有，有，有。”船小二这才反应过来，连声应着，指向码头最左边两层的大船，“贵人真是赶巧了，看那艘船，就是今晚驶向屿洲的，约莫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开动了。”
少卿看了过去，二层甲板上人影流动，不甚热闹。
“屿洲？”未曾听说过。
“就是西凉海边上的一个小渔村。”船小二兴致高涨地解释，“这艘船上大部分都是出来卖海货的渔民。”
少卿了然，点了点头还算满意，翩然跃下马车，掷了个金锭在船小二手中，“一间上等包厢，不用找了。”
船小二立马拿牙齿咬了金锭，顿时脸上笑出花来，更加殷勤，“好嘞！贵人这边请。”
莫羡毕竟上了年纪，走得相对慢了一些。
三人上了船，船小二将少卿带到了二层最里面的包厢，麻溜地擦了擦桌子，倒了两盏茶水，“客官请用。”
少卿手执茶杯，悠悠晃着，“这船要多久才能到屿洲。”
“贵人放心，快得很！”满眼堆笑，“平日里约莫要五六日的功夫才能到，但今夜顺风，不出三日，定能到屿洲。”
“如此甚好。”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
船小二见二人不再吩咐什么，只说了句“贵人有需要尽管唤我便是”就关门退下了。
全程莫羡都是保持沉默，不知是不是因为重返极乐岛所以心事重重。
“法师后来可有去寻过极乐岛古迹？”
“未曾。”
想来也是若此，一个死气沉沉的岛屿，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又怎会轻易回去。
“法师和青衣大人是何关系？”既然会派青衣使来他紫阳宫救人，关系定然不简单。而且，莫羡所做种种恶行，不可原谅，青衣大人是出于何种目的来救他？
“故人罢了。”
“视肉也是他帮你寻得的吧。”不然莫羡一介凡人，就算看到也未必识得视肉。
莫羡意味深长地看了少卿一眼，“紫阳君果然心思细腻，冠绝常人。其实当年……”
“不就是拿你几条鱼来下菜么，又不是不给钱，小畜生哭什么哭。”
“这些鱼不可以。”哭声更甚，“我们屿洲有个规矩，出来卖海货绝不能空手而归，一定要留些活鱼回去放生，感恩海神馈赠，否则西凉海的神明会发怒的。”
“狗屁规矩，我今日还就要吃了，你能……啊，啊，啊，大师饶命。”
“倚强凌弱非人也。”
外面传来争吵声，不过这最后说话之人声音听着分外耳熟。
少卿起身拉开包厢的门，就见甲板上散落了一地的鲫鱼，惊慌蹦跳，一个八九岁的布衣少年正提着瓦罐飞快地捉鱼，而群鱼中央躺着一个赤膊壮汉，络腮胡子，连声求饶，被一把泛黄的油纸伞顶在腹部不得动弹。
因为起身的动作比较猛，腰间小铃铎受力正摇摆着发出细密的声响。
似是受到共鸣，那把油纸伞上坠下的铜铃一起共振，一则悠远，一则细密，但丝毫都不违和。
顺着伞身看去，那人一席白色僧袍，黑色袈裟外笼着一层月华，更显几分不可亵玩的姿态。
少卿心里莫名的欢喜，“乐珩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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