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色绝莫羡

    “你到底是谁？”

    “莫羡。”

    莫羡？！青衣使口中那位豢养侍童、男男相色，“行僧三绝”之一的“色绝”莫羡。

    想到少熙，又思及这邪物的可怕之处，少卿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这长命锁可有破术之法。”

    “没有。”

    斩钉截铁，两字定音，敲击在少卿心上。

    “不可能！世间万物，遵循定法，你既能设为何不能破？”

    莫羡摇头否定，“从佩戴的那一刻起，就成为留有蜉蝣族烙印的寄附体，作为生命之源，直至枯竭。即使是摘除长命锁，那人仍旧会在十八生辰之际死亡，无一例外。”

    特意强调无一例外，抽走了少卿最后一丝希望，他看着眼前褶皱横生的脸庞，揪住领口的手也不自觉用力起来，身体随着积蓄的愤怒微微发抖，爆发就在一念之间。但终究还是顾及其老弱残躯，懊恼松手。

    胸前撤了力，莫羡始料未及，一个蹽翘，向后栽倒。

    “多年来我努力寻回这些长命锁，就是不想让他们再为祸人间。”

    “那你当初为何要锻造这些锁片！”事关他的少熙，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少卿难得拔高了自己的音调。

    “为了……”莫羡沉默良久，才憋出两个字，“救人。”

    救人，救蜉蝣族的人吗？突然一个可怕的想法在他心头闪过，“难道你是蜉蝣族？”

    若是按照窃取阳寿这番说辞，刚好也能解释为何莫羡会生得这般老态，可是出乎意料的是莫羡又一次摇头否定。

    “那你和蜉蝣族是什么关系？”

    “友人。”

    少卿闻言气甚，“难道牺牲一个人的命去救你所谓的友人的命就是佛家弘扬的‘善’吗？”

    莫羡哑然，不管少卿再说什么，他都不再回应。

    无法，作为此事的关键人物，少卿只能将其带回皇宫暂且关入偏殿，安排侍卫严加把守。

    随后，急急忙忙赶往熙和殿。

    少熙本来坐在中庭的秋千上想着心事，看见少卿，那抹湖蓝色的身影立马拥了上来，不过显得有些慌张，“皇兄皇兄，昨夜小叔叔暴毙于武安殿，听说死相极其恐怖，而且……我还听说……”她看了眼少卿的脸色，继续说着，“修翳也死了。”

    少卿见少熙欲言又止的模样，料想她是思及自己和修翳之间的情谊匪浅，不知如何安慰自己，是以摸了摸她的发梢，声音柔和了几分，“昨夜告诉过你有邪祟入侵的，修翳凭一己之力，破除皇城危机，也算死得其所。”

    见少卿都这般看开，少熙才展露笑颜，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嗯，皇兄说的是。”

    其实从进殿开始，少卿的眼神就一直锁在那长命锁上，要知道少熙今年已经十六，若真如莫羡所说，十八大限……不，不会的，少卿摇摇头，告诉自己一定会有办法。

    “皇兄，你怎么了？”少熙说不出来是哪里，但就是觉得今日的少卿十分奇怪。

    少卿挤出一丝笑容，伸手拿起她脖间的长命锁仔细端看，“熙儿，君衍赠你这长命锁时可还说过什么？”

    他记得，少熙说过长命锁是君衍所赠，不知君衍是否知道这锁片背后的阴毒术法。如果不知，那他这锁片从何而来？如果知道，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皇兄你忘了，这锁片是当初……婚期定下来后，”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儿家，谈及婚事难免忸怩羞涩，“阿衍哥哥托使臣带来的，使臣只是传话，说这锁片天下只此一对，他与我各执一枚，可除邪避祟，保长命百岁。”

    只此一对……这明明和莫羡身上散落的长命锁是一样的做工，怎么可能只此一对。再者，各执一枚更是蹊跷，君衍生辰不过比少卿小了月余，早就弱冠，哪有什么十八大限。还是说，少熙这枚只是凑巧长得一样，并没有被施法……

    少卿心中想法愈加混乱，但他不敢把这些猜测都告诉少熙，徒添一人烦恼罢了。

    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破解之法。他不信也不能信这长命锁真如莫羡所说是无解，若是乐珩没走就好了，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但转念又嘲笑自己，竟然对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过路僧如此信赖，当真是病急乱投医了。

    “皇兄，皇兄？”少熙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今日怎么总是走神。”

    “许是昨夜事情太多没有休息好。”生怕少熙怀疑，还作势打了个哈欠，转移话题，“熙儿，你这锁片可否借皇兄一用。”见少熙面露不解，他继续说道，“宫中并不太平，为兄担心你的安危，特意请了高僧来做法，我想着刚好借机让高僧为你这锁片开光施法，以除祟保安。”

    见少卿说得恳切，少熙并未怀疑，有些不舍的摘下锁片，“给你。”顿了顿，又道，“那皇兄要早点送还与我哦。”

    少卿扬了扬手中的锁片，一脸温和笑意，“知道了。”

    长命锁已经拿到手，他需要赶紧去找莫羡确认是不是会窃取阳寿的那种，是以和少熙小小寒暄几句之后便找了托词回紫阳宫了。

    一路上他都拿捏着锁片翻来覆去的看，实在找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疾步登上紫阳宫的台阶，示意两边的侍卫先行退下，手掌拊门，正欲推开，却听得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声。

    除了莫羡，还会有谁在里面？

    少卿贴着门框，屏息凝神，侧耳辨听。

    “……真的没办法了吗？”

    “极乐岛的那些人被……生前怨念就重，死后又被诅咒枷锢，好不容易有了‘窃寿术’得以残喘……他们不愿放手，此术就无解。”

    “……悔不当初。”

    “这一切都与你无关……趁紫阳君还没回来，我救你走。”

    “此生罪孽深重，我是不会走的……你回去告诉他，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那厢还未开口，少卿径直推门而入，本以为可以抓个现行，不曾想殿内只有莫羡一人，端正坐着，面前一张小桌，青铜质地的小香炉里青烟袅袅，大敞的殿门带动一股穿堂风，吹落一截香灰，星星点点，无声无息。

    还是莫羡打破了静默，不知是不是想掩饰什么，“紫阳君回来了。”

    少卿不言，负手走了过去，至案旁扬手甩起一侧的绛色衣袍，顺势坐在了莫羡对面，将手中的长命锁掷到莫羡面前，“这可是你锻造的那批锁片？”

    瞥了一眼，点了点头。

    “你如何就能确定，万一…万一只是相似。”少卿还想挣扎。

    莫羡伸出皱巴巴的手指，指着长命锁的边缘，“紫阳君请看，这条黄线还差一点就能形成完整的闭环，到那时候说明一个轮回结束，也就是戴锁之人的大限。”

    少卿凑过去，不仔细看确实很难发现锁片边缘还有一条比黄金本色还要暗一点的线条，若是真如莫羡所言，那这差的“一点”应该就是熙儿余下的两年阳寿。

    “那对应的蜉蝣族人呢？”一直只听莫羡说戴锁之人何如，却没听他说过朝生暮死的蜉蝣族会何如。

    “幻灭。”

    竟然和寄附体同生同死！

    而对面的莫羡又无厘头地冒出一句，“死即是生，轮回往复，不可休。”

    “此话何意？”

    莫羡不答。

    每次说话都只说一半，少卿气甚，一记闷拳狠狠砸在了桌案上，莫羡不惊不动，闭着眼睛，手指慢慢搓捻着手里的小佛珠。

    “极乐岛是什么地方？”少卿跳过追问那个先一步逃走的人是谁，直接问出方才听得最真切的那个地名，如果他没理解错，这个地方应该是这件事的源头。

    莫羡手里的佛珠明显一滞，很快又恢复如常。

    少卿并未退怯，继续攻心，“你心里当真愧疚吗？你当真以为在这里诵经念佛就可以洗清自己的过错吗？”

    莫羡仍旧转动着佛珠，只是速度变化不一，有些慌乱。

    “你口口声声说没有破解之法，你真的有去试过吗？”少卿将脸贴近莫羡，可以感受到喷发在彼此脸上的鼻息，“为什么你当初有勇气违反天命布下窃寿之术，现在却没胆量拼尽全力寻求瓦解之法。哪怕拼的头破血流、粉身碎骨，谁都可以说一句‘算了’，唯独你，最不可以说‘不可以’，因为这是你种下的因，这是你的宿命。”

    “啪”的一声，佛珠的串线被生生掐断，十几颗小佛珠同时四分五裂崩了出去，“哒——哒——哒”的弹跳声在静谧的殿内格外显耳，许久才歇。

    “紫阳君想知道什么。”莫羡哽咽。

    少卿正襟危坐，“所有，关于这件事。”

    皱巴巴的皮肉之下，一双深深凹陷的眼睛紧紧锁着他，那种殷切像是黑暗中看到了光芒，“紫阳君可知道极乐岛？”

    少卿摇头，“不曾。”

    “那是八百年前独立于三国之外的一座小岛，四面环海，外族难侵，也算难得的世外桃源。”莫羡缓缓扬起脑袋，看着屋梁放空，娓娓道来，“极乐岛正如其名，极尽逍遥，乐趣无穷。岛民和睦，捕鱼为生，家家皆是衣食无忧，亦没有战争带来的纷纷扰扰。当然人们也会有欲望和需求，所以赌场、青楼、斗兽场一切可以解决欲望需求的场所也是遍地生花，大家各取所需，自得其乐。很长一段时间里，极乐岛都是岛外大陆所有人心向往之的圣地。然而，再快乐的日子也会有一点遗憾。”

    少卿听得认真，“什么遗憾？”

    “死亡，没有人是不怕死的。”莫羡的神情透出一丝不忍，“但是任何事情都会找到可解之法，哪怕是不可避免如死亡。”

    “什么方法？”少卿觉得有些重要的东西呼之即出。

    “视肉。”莫羡顿了一下，“古书曾有记载，‘视肉形如牛肝，有两目也。食之无尽，寻复更生如故。食之者，可长生不死’。是以，极乐岛民得视肉，如获至宝，家家分食，代代相传，开始了无穷无尽的长生。但是……”

    少卿见莫羡又面露痛苦之色，“但是什么？”

    莫羡喉头滚动，调稳气息，才继续，“但是长生不死，不是长生不老。一群人快乐了两百多年，伴随着年岁日日增长，带走了时光，也带走了精力，大家再也没有体力去发泄消遣，变得愈加嗜睡、懒散和厌世，因为无病无灾，没有死亡的尽头，岛上有人开始选择自杀，接二连三，越来越多，短短一百年间，原本的极乐岛变成了死气沉沉的死亡岛，鲜少再有新生命降生。但即使如此，在十八岁成年礼上食用视肉仍旧是未被废除的传统。直到那天，有个少年，因为被岛上的死亡气息压抑太久，选择在成人大典的前一夜偷偷潜入祠堂，把整块视肉都吞了下去，族长知晓此事，勃然大怒，派人把少年捉来，剖腹取肉，随后将尸体抛入大海喂食鱼苗。”

    少卿嘴巴微微张大，“族规专断，剖腹取肉”如此骇人的事情当真是闻所未闻，为何如此惨无人道的行径却无人阻拦。

    而莫羡仍在回忆，“是夜，一场海啸淹没整座小岛，无人生还。只是在天空露白之际，一群状如蜻蜓的有翅昆虫附水而生，身形细长柔软，但寿命极其短暂，仅有一天。待夜色将尽，蜉蝣幻灭，魂魄损毁，不过只是一瞬，天空露白，复又重生，周而复始，是以死即是生。”

    少卿又一次被蜉蝣族的来历震惊到，本以为以前在茶楼听到的那些奇闻异事已经够惊奇了，没想到极乐岛的这段往事竟如此令人唏嘘不已。

    莫羡讲到这里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少卿的反应。

    眸光微闪，少卿仔细回忆着方才的故事，突然发现其中有个关键人物莫羡并未提及。

    “法师，不知这‘视肉’是从何处而来？”

    “是我寻来的。”莫羡应得干脆，“一切皆是因我而起。”

    “你？！”少卿惊得身体往后一退。

    言外之意，眼前这人，竟是个已经活了八百多年的老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