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皇兄。”
有人在叫他,循声望去,夜色中出现一抹湖蓝色,由远及近。
来的是个少女,不过二八年华,只及少卿胸膛,双目犹似无辜的小鹿,自有一股轻灵之气 。
少卿将其轻轻揽入怀中,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有些疲惫,“这么晚了还不睡。”
立马解释,“我听见宫内异响才跑出来的。”
“宫里进了邪祟。”言罢放开她,轻轻刮了她的鼻梁,“你要是再不乖乖回去,小心被邪祟掳了。”
明日武安君暴毙于武安殿的消息定会传满京城,但少熙尚且年幼,又是女流之辈,朝堂纷争、谋逆篡位不该是她知道的事情,所以他选择用邪祟一带而过。
少熙闻言,揽住少卿的胳膊努努嘴,“咦~我要是被掳走了,皇兄一定是第一个来救我的!再说了……”她捏着脖间纯金锻造的锁片,桃腮带笑,尽是少女的天真无忧,“我还有阿衍哥哥送的长命锁,邪祟才伤不了我。”
从小到大,少熙都这样笑意盈盈、无忧无虑,哪怕是威严如宣姜夫人,也会被少熙逗得一脸扬笑。
此刻,少卿内心平和不少,顺着少熙的话意,“你既有你的阿衍哥哥,我才不会去救你。”
不出所料,每每少卿拿君衍来逗趣她的时候,少熙都会露出小女儿家的娇态,跺着脚否认,“皇兄最坏!”
少熙和君衍的婚事是三年前昭和君还在世的时候与璧国的王上君曌一起定下来的。
说起来,少卿还是儿时在璧国“三国会盟”的宫宴上见过一次,君衍这厮生就一副天潢贵胄的仪容,虽然没继承他爹那样的暴敛霸气,但是傲娇的很,少卿只觉得这个小世子比他妹妹少熙还要来得娇嫩,非良人也!但瞧着少熙的模样,一口一个阿衍哥哥,甚为欢喜,少卿甚至怀疑君衍这厮是不是给自己妹妹下了什么蛊。
“好了好了,皇兄不逗你了。”想着今夜并不太平,少卿轻拍少熙肩膀哄道,“夜色已深,还是早些回去歇下,不然被宣姜夫人知道了定要罚你。”
少熙吐吐舌头,顿时漠然,要知道宣姜夫人可是她的要害。
少卿不放心,亲自将她送回寝殿。
回来的路上,碰到了乐珩。
“乐珩法师,那无常煞。”少卿当时也看到有一股黑气逃脱出去。
“跑了。”
竟然跑了,少卿想起武安君临死前的那句话,他甚至觉得当时和他说话的不仅仅是武安君,还有那教会武安君操控无常煞的人,只不过他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是警告,还是预言……
“君上,死域已解,乐珩也该告辞了。”
辞行来得突然,念及修翳临终前的嘱托,少卿立马挽留,“乐珩法师,唯恐那作乱煞气卷土重来,少卿恳请法师留下。”
“谢君上抬爱。”乐珩礼貌地回以佛礼,“乐珩只是过路行僧,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日后自有青衣使来维护垣国太平。”
一贯的礼貌疏离,拒绝地干脆,少卿没有再挽留的理由,只能回以微笑,“那多谢法师此次相助。”
“君上客气。”
微微颔首拜别,乐珩转身离开,负伞的黑白身影渐行渐远,直到耳边再没有那铜铃作响之声,少卿才重重叹了口气。
人走茶凉,一夜无话。
翌日,少卿只身前往罔极寺。
进入寺中,远远就听见野行僧爽朗的笑声,“温道长,你这些符撰果然厉害,一夜间竟收了这么多山精野怪。”
仙人道长并未答话,瞧见少卿过来,施以拜礼,“紫阳君安。”
少卿点头应了。
野行僧是个急性子,上前几步,追问起来,“紫阳君,宫中邪祟可除?”
“尘埃落定,一切安好。”
“怎不见那位白衣僧士?”温子然淡淡开口。
少卿想起昨夜乐珩的话,“乐珩法师有要事在身,已经辞行。”
众人了然地点点头,昨夜那群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僧此刻脸上添了些笑意,觉得少了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司祭一职有望。
野行僧一贯心直口快,“嘶,我还以为那高人是为司祭一职而来。稀奇,当真稀奇。”
“泊炎法师,还惦念司祭一职。”说话的是那神采飞扬的小道士。
“三辩,不得无礼。”
“嗨!五洲大地,四海为家,我都野游惯了,哪里能在这罔极寺久留,不过就是路过来凑个热闹罢了。”言罢看了眼仙人道长,言笑宴宴,“再说了,温道长在此,泊炎不敢居功。”
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温子然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宗泊言,对少卿到,“子然此次出观也是为了携弟子历练,无意于功名。”
少卿一时间愕然,宗泊炎、温子然和乐珩一个个能力过人却深藏不露,还接二连三推拒了他功名利禄的相邀,反观昨夜并无真本事却心系权利富贵的空云一行人。
是以,人虽无高下之分,但还是有左右之别。
尤其是浸淫于尘世久了,初心更难坚守。
见少卿沉默,温子然伸出手,掌心张开,精巧的小铃铎垂落下来,因线头还在温子然指缝之间,在空中晃荡出悦耳的铃声,“昨夜清理废墟,拾得此物,现物归原主。”
失而复得,无比惊喜。少卿接过,连声道谢。
温子然继续说道,“紫阳君,此物并非寻常铃铎,内有法阵,可以辟邪,当珍视保管。”
少卿只知自有记忆起这铃铎便佩戴在身,无人告诉他从何而来,更别说辟邪之用了。突然想起昨夜乐珩所用的油纸伞上坠着的铃铛和他的除了大小,分外相似,尤其是这“卐”字形的铃舌,除了昨夜乐珩的铃铛,少卿还从未见过有同种样子的铃舌,莫不是这二者间有什么关联?还有昨夜武安君说驱使无常煞第一个寄身的是他,可他能存活至今,莫不是也是因为这辟邪的铃铎?
顿时觉得乐珩走得不巧,不然定要询问这铃铛来源。
突然,远处有一小僧大嚷,“奇怪,真奇怪!”
“怎么了?”听到声音,这边立马有人回应。
那厢支好了准备焚化尸体的草堆,尸体整齐排列,立于旁边的小僧一脸不解,指着草堆上一具尸体,“这些人昨夜都是被无常煞掠食人心而死,左心口清一色的血窟窿,可偏偏这具身体完好无损,真是奇怪。”
众人闻言皆围了上来,确实如那小僧所说,最左边的尸体,一袭白色道服,除了沾染了地上的灰泥尘土,没有其他伤口血污。只是面部肌肉扭曲,应该是死前遭受了什么巨大的痛苦所致,但看手法和无常煞绝对不是同一种。
“我知道了!”温子然身边一个小道士叫了出声,“肯定是那个又丑又脏的老和尚,昨天晚上无常煞作乱的时候,那老和尚一直拉着周师弟的胳膊不松开。我还当他是老的步伐不稳,原来早就心怀不轨。”
“事情还未查清,不可以己度人。”说话的是那个叫三辩的小道士。
“我看就是他了,你看周师弟常年佩戴的长命锁不见了,那老和尚也不见了踪影。”又有人站了出来,“据周师弟自己说,那长命锁可是纯金锻造,驱邪避祟,不可多得,名贵得很,那老和尚定然是见财起意。”
“然也,然也。”立马有人附和,“善者不来,来者不善。那日我们和师傅在客栈休憩,周师弟见他可怜给了两个馒头,他就一路尾随,本以为会以德报怨,谁曾想……哎!”
“住口。”众人还欲争辩,被温子然厉声喝止。
一脸歉意地看着少卿,“弟子多舌,让紫阳君见笑了。”
“无妨。”
他们口中的老和尚少卿自然是有印象的,尤其是那期颐的老态,要说他会杀人少卿还真觉得他没这能力。但是回想昨夜到场的人,现在算上地上的尸体,不多不少,恰恰就是少了那老和尚一人,难免让人怀疑。
宗泊炎和温子然也查看了尸体,皆未发觉异样。虽心内奇怪,但也无他法,只好作罢。
其余人内心更是敲定了是那老和尚谋财害命,便也不再言语,点燃草堆,焚化尸体。
野行僧难得神色肃然,口中“往生咒”娓娓道来,一众尸身在熊熊烈火之中化为灰烬。
而后,寺内之事处理的也差不多,不少人开始来与少卿辞行。
温子然携着一众弟子前来道别。
“温道长此去何去?”少卿关切。
“此行凶险,方知观中弟子修行尚浅,自是回荥川桃谷继续修行。”
温子然依旧笑得谦和,少卿听到荥川桃谷,料想定是一出世外桃源,难免相问,“不知道长的荥川桃谷比之公子姬煜的玄都何如?”
温子然还未开口,三辩摸着后脑勺,笑得勉强,“此事乃是师傅心头大恸,紫阳君还是莫提为好。”
另有一人接话,“可不是嘛,那公子姬煜为博美人一笑,可是叫人一夜挖空了我家师傅的山头啊!”
少卿咋舌,不知如何接话,倒是那野行僧来了兴趣,“温道长,还有人敢去你的地盘撒野?”
温子然面色不改,“陈年旧事罢了,现在荥川四月芳菲依旧在,紫阳君若是得闲,可来观瞻。”
“少卿定不负道长之约。”抱拳谢过,算是就此别过。
温子然携众弟子行了拜礼,翩然转身离去,宗泊炎见势也立马匆匆别过,小跑着追上温子然的脚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温道长,你怎么尽邀请紫阳君也不邀请我老宗啊!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是一夜并肩作战的情谊了啊……”
少卿目送他们愈行愈远,留下的零散小僧见他迟迟不提司祭一事,又想起昨夜自己个儿畏缩丢脸的行径,也就不来自讨没趣,匆匆几言,顺势离去,空留少卿一人。
原本热闹的罔极寺,又归复平静,好似昨夜什么都没发生,但是祈福殿的一地残破和空气中弥漫的灰烟味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昨夜的种种是真实存在的。
少卿只在罔极寺待了片刻,最后也悻悻然离去。
途中碰到两个过路的樵夫,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
“吓死我了,还没见过这么丑这么老的人呢。”应该是真的受了惊吓,说话的时候还不停地用手拍着自己胸膛在安抚。
“可不是嘛。”另一人挑着干柴,脚步不稳,“窝在那树墩子底下一动不动,我还当是死了。正准备上前探探鼻息,那眼睛倏得一下睁开可吓走了我半条命。”
少卿听得真切,觉得这二人口中的老人十有八九就是自己印象中那个老和尚,想起寺中那死因蹊跷之人,立刻上前询问樵夫,“方才听二位说有老人,不知在哪个方位?”
“你想干嘛?”对于少卿的突然出现,两人皆是警惕的反应。
少卿解下腰间玉饰赠以二人,“只是听二位说从未见此老态,猎奇罢了。”
二人见少卿面善,又有好处可以讨,立马接过玉饰,指了指东边,“我们来的时候那老和尚就在那边的大槐树墩子底下睡觉,不知现在走没走。”
“多谢二位。”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
少卿循着二人指的方向,走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看到一颗大槐树,树下落叶尘土有被人清理过的痕迹,料想定是那二人口中老人睡觉的地方。
不过,此刻空空如也。
不免有些失落,少卿转身欲回头,却听得灌木丛中有悉悉索索的穿行之声。
听声辩位,眼疾手快,将灌木丛中的人一把揪出。
老人突然被这么大的力道牵引,重心不稳,摔倒在地,因吃力受痛,身子也跟着蜷缩在一块儿,而他身侧,散落出一堆明晃晃的长命锁,做工材质,一模一样。
“果真是你。”虽说证据确凿,但是少卿看眼前这颤颤巍巍的老人,实难想象他是如何与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博弈并且取胜的。
那老和尚艰难地坐起了身,低头不语,抖开包裹的布巾,拾捣起散落的长命锁。
少卿本不以为意,但余光瞥过那锁片只觉得眼熟,遂又看了几眼,瞳孔收紧,这锁片和少熙脖子上戴的锁片一模一样!
要说少熙那长命锁是君衍所赠,既是来自璧国皇室,那定然是特殊锻造,绝对不可能出现和市井流通的长命锁一样的情况。再者,这长命锁质地淳厚,做工精巧,实属上乘佳品,直觉告诉他事情并不简单。
他手上收着力,抓起老和尚的领口,“你是谁?为何身上会有这么多长命锁?还有罔极寺那个姓周的小道士的死是不是和你也有关?”
明显问到第三个问题的时候,老和尚手上的动作滞了一下,少卿更加笃定他一定知道什么。
还是沉默。比乐珩还要闷,少卿心想。
“这些锁片价值不菲,与你的身份装扮格格不入,我完全可以以财物来源不明将你定罪,收押进天牢。那里酷刑重重,由不得你不说。”世人向来贪生畏死的多,但没想到拿酷刑来威胁,这老和尚还是不为所动。
但毕竟事关少熙,硬的不行就只能来软的,少卿放缓了语气,“只因家妹身上也佩戴这样的长命锁,心下疑惑,还望师傅可以解答。”
听到他的话,老和尚的眼睛陡然放大,先是一瞬间的惊惧,很快又转为悲戚。憋了半天,问了句,“年岁几何?”
问得很无厘头,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问的应该是少熙,“二八年华。”
悲戚更甚,口中喃喃,“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法师何意?”趁机追问。
又是长长久久的静默,就当少卿觉得问不出什么的时候,那老和尚缓缓开口,“紫阳君可知,三国之外,还有五族。”
这天下大陆,璧、垣、桃三分已久。璧国国君横征暴敛,故疆土为之最;垣国国风热情且广结善缘,故最得民心;至于横亘于两国之间的桃国,国域虽小,却是两国枢纽所在,国与国之间皆与此互通商货,故经济最为富硕。
至于五族,少卿听说过专出美人的飞天族,还有昨夜温子然他们提到了灵族,其他不得而知,是以摇了摇头,“不知是哪五族?”
“天下灵气,随风化形,浑厚通透者,是为上灵族;其中,多有心思不正者,掠食人心成污浊恶灵,故贬为下灵族;司巫一族,生于守护,亦死于守护;武力最弱,当属飞天一族,又因专出倾世佳人,逃不开被强掳豪夺的命运。还有……”老和尚摩挲着窝在手中的长命锁,心境复杂,“蜉蝣一族,朝生暮死,唯靠窃取凡人阳寿为生。”
窃取阳寿……少卿似乎明白了什么,“这长命锁就是蜉蝣族窃取阳寿的载体?”
老和尚深深叹了口气,没有否认,“这术法藏于锁片,作用于少年婴孩,佩戴者,皆活不过十八。”
所以那个姓周的小道士并不是死于谋财,而是时限已到,寿命终结。
少卿骇然,“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因为我就是锻造这批长命锁的人。”一脸悔然,回忆起来,“窃取阳寿,有违天命;我自觉愧对佛祖,是以收回流散世间的锁片。”
“所以你也是见那周道士佩戴此物才会尾随来到罔极寺。”
点头,承认。
“你到底是谁?”
“莫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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