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卿负手走在前面扬长而去,脚步甚是轻快,乐珩不再言语,静静跟上。
二人也不知走了多久,瞧着离皇城还有一段距离。
少卿向来就是话多的,不喜欢闷着,也不管乐珩是何等木头,自顾自找着话题。
“乐珩法师,年岁几何?是哪个山头哪座寺庙的?改日我好登门重谢。”
“乐珩法师,你与上灵族的青衣大人关系很熟吗?可否帮忙引荐一下。”
“乐珩法师,你让青衣大人帮你办得是何要事?说出来说不定我能帮你办成。”
“啊!乐珩法师,刚刚那个纸糊的丑娃娃不会就是你口中的青衣大人吧?!”
“还有还有,乐珩法师,既然你无意于司祭一职,为何会来我罔极寺?”
…………
意料之中,乐珩这尊石佛愣是一个字都舍不得给。
少卿眼眸一亮,心中主意上来,食指蹭了蹭鼻尖,止不住的笑腔,“乐珩法师,你说你生得如此俊俏,何故要出世为僧,娶个美娇娘回家,颠鸾倒凤,共赴巫山,岂不美哉!”
他说颠鸾倒凤、共赴巫山几个字的时候特意放慢了语速,意味绵长,极尽缱绻。
果不其然,乐珩原本平静无波的脸黑了几分,耳朵隐约可见一层红氤。
“哈哈哈哈哈哈。”四周树叶霎时沙沙作响,一条挂在枝桠上的黛绿色绸带在风中舞得更甚,“紫阳君当真艺高人胆大,连我们‘行僧三绝’之一的‘圣绝’乐珩小和尚都敢调戏。”
有少女的声音,明明很近,却看不见来人。
“谁?”少卿警觉,四下环顾,但见乐珩神色无异,料想来者定无威胁,便也放下心来。
“我是青衣使啊。”声音里还带着笑意。
青衣使,青衣大人,这二者有何关联。
一眼洞穿他的心思,那女声继续解释,“我是青衣使,刚刚那传音的绿叶是青衣使,救你们于祈福殿的纸娃娃也是青衣使。我们都是青衣大人的□□,随风化形,附身于一切黛绿事物,搜捕世间所有作乱的下灵。”
竟是□□!不过方才青衣使口中提到的“行僧三绝”倒是新奇,“不知使者口中的‘行僧三绝’是指?”
“‘行僧三绝’么当然就是豢养侍童的‘色绝’莫羡和尚,敛财刮脂的‘财绝’燃也和尚,还有我们才德全尽的‘圣绝’乐珩小和尚。”
不知是不是错觉,青衣使提到“财绝”燃也的时候,乐珩的嘴角微微抽搐一下。
突然狂风起,枝桠上的飘带迎风而来,不期然蒙上了乐珩的眼睛,紧紧贴着,似是挑逗的少女,“都道‘圣绝’至善至美无情无欲,相识这么久,本使还是第一次见到你恼羞之态。不过么,”覆着的飘带轻轻抖动,像是在打量,“果真是生得一副好皮相,竟连生起气来也是这般俊俏,看得人春心大乱,难怪乎紫阳君会口出巫山云雨之戏言。”
少卿觉得这话说的奇怪,不知道的人还当他对男色有所企图。不禁扶额瞅了眼那飘带,心中感慨真不知到底谁才是真的艺高人胆大,敢言不畏死!
又见身旁乐珩的脸色愈加阴沉,一触即发。
少卿只怪自己多嘴多舌,害怕乐珩气急转身就走无人帮自己回宫除祟。虽说人家“圣绝”不至于如此小气,但他紫阳君恼人的功力也是不容小觑。
眼下唯一能破除尴尬、主动示好的方式便是将这煽风点火的青衣使给他摘了去,手已经不自觉地探了过去,哪料人家乐珩自己也抬手拂眼。
是以,场面顿时演变为乐珩抚着他的手背,他手心擒着丝带,仍旧覆在乐珩的眼眸之上,掌心触及之处,依稀能感受到丝带之下传来的暖意。
完全是从一出尴尬演变为另一出尴尬。
“嗨!”还是少卿反应及时,立马握紧丝带抽回了手,生硬地转移话题,“既是身负搜捕作乱下灵之职,那为何我垣国皇室还会遭此横祸?”
依稀记得在罔极寺时,乐珩说无常煞寄宿时日不短,可见作祟已久,但若是真如青衣使所言,明明可以在寄宿之初就铲除下灵,何以会闹到如今父死弟亡。
然而手中的飘带只是软软垂下,再无回应。
这就走了?少卿不信邪的握紧晃了几下,仍旧没有反应。
“因为结界。”乐珩倒是出奇开口,“即使是上灵族,也无法穿过人类设防的结界。”
结界……少卿心中又清明几分。
毕竟能在皇城重地不为人所知地设下结界,又不为人所知地驱策无常煞寄宿于人身的,除了那个人还有谁。
只是,他生于皇室,何以能结交奸邪,引来这无常煞扰乱宫闱。
因为心中想法甚密又杂乱无章,少卿不自觉地安静下来。
少了喧嚣,二人脚程也快了不少。
夜风萧肃,几缕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侧,少卿这才意识到一路上竟忘了束发,恰巧手中飘带还在,便顺势拢了拢头发,轻轻系了个结。
约摸又走了半个时辰,隐约可见皇城轮廓。
乐珩止步,举头望空,声音比之前沉了几分,“死域!”
少卿曾在茶楼听江湖术士说起过“死域”。这结界之术也分正邪,寻常修士能做的就是设防,抵御邪祟,与人无害,也被称为“生域”;但也不乏心术不正者,圈结界以助自己修行,一则抵御了外侵干扰,二则结界之内的生灵精气也会成为设界之人的法力来源,故被称为“死域”;直到结界内无一生灵,就成了无间死域,可炼化傀儡!不过由于太过凶残,为修士所不齿,故早已成为失传禁术,没想到今日竟会在他的辖地重现。
知晓个中厉害,自然不敢轻视,“可有破解之法?”
“有。”
“什么法子?”
“破阵眼。”
少卿先是一喜,但又很快怏怏起来,“你说的倒是轻巧,偌大的皇城,找一阵眼无异于大海捞针。”
乐珩平静如常,双手合十,再分开时两掌之间多了一团琥珀光泽的小光球,轻飘飘地往皇城的方向移去。
“这是?”
“物极必反,阵眼作为全阵最薄弱的地方对法力的吸引也会最强。”看似是在和少卿解释这些,但脚步却丝毫没有要等人的意思。
“我怎么忘了这一茬!”少卿转忧为喜,“哎乐珩法师,等等我。”
守门的士卒见是紫阳君一行人,只是问安,并未阻拦。
小光球一路左飘右荡直奔皇城内宫而去,二人紧随其后,行经长廊,穿过御花园,处处皆显不详,少卿愈加觉得不对劲。
除了进城时有两个守门人,这一路竟没有再碰到其他巡逻的侍卫。
离阵眼越来越近,相应的引力也越来越强,小球的速度也变得越来越快。
突然,向左一冲,消失在一扇朱红色的宫门之前,匾额上赫然写着——武安殿。
是啊,他早该想到的,阵眼这么薄弱的地方当然得设在施阵人能时刻守着并修补的地方。
“走,进去!”没有任何迟疑,少卿推门而入。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地面血迹斑斑,就连两边黄花梨木的柱子上都溅的满是。
“嘀——嗒——嘀——嗒”的声音在殿内回响。
殿中央跪着一个人,头深深埋在胸前像是在忏悔,因为背对着二人,远看近似一具无头尸身。少卿绕至他身前,才发现这人右手悬在胸前,掌心捧着颗红得发乌的团状物,还未干涸的红色液体正顺着他心口的窟窿一滴一滴流下来。
少卿只觉一阵干呕,下意识地抬手捂住鼻唇。
面前的尸体轰然向后倒去,满是血污的脸上一阵扭曲,但少卿还是认出来了,这是方才在罔极寺燃犀角香的人。
他怎么会死在这里?那修翳呢?带他回来的修翳又在哪里?少卿着急起来,不详的预感又一次升起。
“君上。”是乐珩的声音。
少卿立马朝乐珩的方向看去,但见他视线定格在帷幔之后,表情凝重,心里猜到了几分,呼吸急促起来,虽害怕会看到修翳的尸身,但还是颤巍巍地拉过遮挡的帷幔。
映入眼帘的是修身的黑色侍卫服,惹眼的赭色护腕,静静地躺在那里,好在身体还有微微起伏,少卿心中顿时平复不少。只是见他身体蜷缩,料想昏迷前定然被折磨的痛苦至极。
“是阵眼。”乐珩又一次开口。
阵眼?少卿再仔细看向躺着的修翳,因为方才太过紧张所以并未注意到这点。虽然乐珩释放的小光球的能量已经被吸收的差不多了,但少卿还是看见了那些许微弱的星光正在修翳周身慢慢消失。
“这……怎么会……”不想承认这个结果。
“以人为阵眼,非身死,不能破阵。”
乐珩的话宛若一道天雷,劈在少卿的心口。
“少卿,你可让叔父好等啊。”偌大的武安殿突然传来中年男子的声音,带着几分哄小孩的虚情假意,很快又转为嘲讽的讥笑,“呵,这次还带来一个朋友啊。”
少卿愤然循声望去,原本空荡荡的上座,已经歪倚着一人,紫袍金冠,不尽奢华,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搭在椅背上指尖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敲击着,一副悠然自得打量来人的姿态。
“叔父,这是何意。”语气并不客气。
“何意?”挑了挑眉,像是在看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当然,是要你的命啊。”武安君笑了一下,清瘦的脸更显几分奸猾,“不过么,你倒真是命大,明明当初我驱使无常煞最先寄身的对象是你,可你偏偏是活得最久的那一个。本想着让长广那孩子死后再发挥一下余温,但没想到竟还是让你脱了身,看来只能我亲自动手了。”
武安君换了个姿势,正了正身子,“少卿,你是想让叔父自己来取呢,还是自行了断?”
没有想到眼前人这么快就将自己的罪行全盘托出,还一副恬不知耻的模样。虽然一切尽在自己预料之中,但心中还是义愤难平,“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不属于叔父的东西,拿之无意。”
“命是自己争取的!”武安君轻嗤,“你那懦弱无能的父皇,日日被朝臣牵着鼻子走,夜夜受温柔乡的枕边风,连一个刺杀自己的妃嫔都不能痛快赐死,优柔寡断,无君之风,这天下早该易主了。”
那个刺杀昭和君的妃嫔,正是少卿的生母。这件旧事是宫中禁忌,鲜少为人所提及,武安君此刻言语之间,褒贬之意分明。
拳头渐渐攥紧,“叔父口口声声皆是父皇无能,但叔父当真是皇位的不二人选吗?”少卿眼神坚定,毫不畏惧地迎着上座之人的目光,“在其位,谋其政。我父皇兢兢业业,□□垣国太平盛世。但叔父呢?我一路走来,死域围城,百姓安危在叔父这里不过就是草芥人命,这难道才是一个当权者该有的品质么!”
武安君被激怒,一拳狠狠砸在椅榻的扶手之上,猛地站起,“竖子!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牺牲几条无足轻重的人命算什么。”
霎时,武安君周身被黑气裹围,愈加浓盛。
“以身为皿,骨血养煞!”沉默良久的乐珩开口,眸色黯然,好阴毒的手段。
武安君张开双臂,无数黑气从四方汇聚而来。
“不好,他启动了死域。”
乐珩伸手将少卿往后揽了几步,“君上,小心。”
正前方的武安君扭动了一下脖子,露出森然的笑容,伸爪就要来锁少卿的喉,被乐珩用伞挡住。锋利的指尖顺着转动的伞面留下五道细密的划痕。被活人骨血滋养的无常煞更具攻击性和嗜血欲,外加死域源源不断提供的灵气,乐珩自是不敢懈怠,凌厉的伞风宛若疾发的箭矢,密而不断,无数裂口在武安君的紫金华服上绽开,溢出血丝。
眼见处于下风,招架吃力,武安君愈加暴躁发狂,头顶的金冠被伞风削断,浑身血污,披头散发,宛若恶鬼,猛冲过来。
乐珩不惧,口诀轻声道来,铜铃伞置于武安君头顶上空,飞速旋转,铜铃作响,投下一束佛光结界困住来人。武安君受到压迫双膝重重磕倒在地,只能徒手用力拍打着周身不可见的光墙,但皆是徒劳,少量黑气在铜铃的“召唤”下游移过去。
见被困住,少卿质问,“你从何处习来这祸国殃民的妖法?”
武安君阴笑着盯着少卿,“怎么,怕了?”
“冥顽不灵。”少卿脸色见愠,“这死域如何破解?”
“哈哈哈。”得意的笑声更甚,瞪着乐珩,咬牙切齿,“刚刚这位法师不是说了,‘以人为阵眼,非身死,不能破阵’。你不是口口声声‘在其位,谋其政’么,修翳就在这里,你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啊。哈哈哈哈哈哈。”
笑意猖狂,牵动伤口,不期然咳出一口污血。
“你……”若不是武安君此刻被困住,少卿定然上前将他一脚踹倒。
而那厢的武安君在咳完血后似有不对劲,顶着上方施加的压力徐徐起身,眼神更加阴毒,垂落的两拳骤然握紧,一股黑气在周身飞速游走,血脉喷张,少卿和乐珩都没料想到这阵巨变,突然,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那黑气由武安君心口破体而出,击溃佛光结界,冲出殿外,乐珩立刻收回掉落的铜铃伞,逐煞气而去。
武安君的躯体如风中残烛,失了支撑,轰然向后倒去。
但是少卿清楚地看到,他那残血的嘴角张合,一字一句。
“皇权所向,魍魉不绝,你的皇位是坐不稳的!”
少卿上前探了探鼻息,已经没有呼吸,心中怅然,仅仅是为了这个冷冰冰的皇位,就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杀兄杀侄落人口实,真的值得吗?
“殿下。”是修翳的声音。
少卿立马定了定心神,疾步去扶起帷幔一侧的修翳,“你可还好?”问完就觉得不妥,看修翳的样子,定然是武安君将阵眼转移到他身上时遭受到了十万分的痛苦。
“属下无碍,只是……”抿了抿唇,多是不舍,“只是属下以后再也不能追随殿下了。”
看来阵眼的事情修翳已经知道了,少卿一时无言。如果当时他没让修翳先行带人回来,事情就不会是现在这个局面。
“属下都听到了。”
“不是,会有办法的。”
说时迟那时快,修翳已经抓起身旁散落的佩剑,一剑入腹。
“修翳!”少卿大惊。
看着少卿无奈自责的面容,修翳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此身不灭,国难未已,末将修翳,心甘情愿。”
“修翳,我……”声音越来越轻,扶着修翳肩膀的手越抓越紧,“对不起。”
“以一人换一城人,殿下没有对不起谁。”体力渐不支,粗喘着气,眼中氤氲,“修翳出身卑贱,幸得殿下提携方有今日,本想凭自己绵薄之力陪伴殿下,护殿下一生安乐无恙,现在只是枉然。殿下……”
修翳紧紧抓住少卿的手腕,隐隐用力,“殿下,那白袍僧法力高强,若能留为己用,修翳此生……无憾……”
五指渐渐松开,滑落在身侧。
昔日旧影在脑海闪现,颓垣断壁,冷宫一角,杂草丛生的石阶上坐着两个衣衫半旧的孩童。
“你怎么这么傻?他们只是嘴上横,不敢拿我怎么样的。”听起来嗔怪,眼里满是心疼,小心地帮对方擦拭伤口。
“修翳只知道任何人都不可以欺负殿下。”脸上挂着彩,鼻青眼肿,说起话来疼得龇牙咧嘴,但说话的样子却是不容置喙的笃定。
这一夜,那个说“任何人都不可以欺负殿下”的少年再也不在了。
少卿失了魂一样走出武安殿,今夜的皇宫出奇的静,他游荡在宫廊,不知该去往何处。
“皇兄,皇兄。”
有人在叫他,循声望去,夜色中出现一抹湖蓝色,由远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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