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进入大间隙地了。”罗清泉在马背上说道。
“嗯。”柳长兴望向四周,视野所及之处无非是溪流,湖泊,沼泽,草地,丛林,山丘,早夏的绿意浓浓地装扮着大地,生机盎然。但是这看似生机勃勃的景象下面,蕴含着难以预知的危险,尤其是现在。在相邻的人口稠密的居住地之间的无人地带被称作间隙地,拿眠月封地来说,封臣们的属地和间隙地互相交错,而这些渺无人烟的间隙地的面积往往比属地更为广阔。五色泽和姐妹泽位于眠月封地最北端,离开了五色泽继续北上,就不再是眠月封地的范围,而是夹在眠月封地和长生泽之间的一片广袤的原野。这里的主人有可能是任何物种,包括人类。强悍的山岭部族就曾经一度是间隙地的统治者,只不过山岭部族被邦国视为野蛮种族,将他们和猛兽相提并论。虽说是野地,依然有古老的道路穿插其间,这是大邦国时代的遗存,平坦宽阔的花岗石路面因为极少有人行走,石缝间长满杂草,隐约露出的灰白色石砖让行走其上的人勉强可以辨识前路。
“顺着长眠古道往东北方向连续走五天,就可以到达长生城。”柳长兴告诉身边的柳杰,“六年前我带你穿越长眠平原时你才十一岁,跟倩儿今年一样大,这里你还有印象吗?”
“我没忘,父亲。”柳杰眺望着前方回答,“我还记得那个称呼自己为‘双峰鬼斧’的山岭部族,他们的首领总是炫耀他那把巨大的黑色战斧。”
“没错。”柳长兴忍不住脸露微笑,“鬼斧族长的战斧确实巨大,用来开凿山洞很是犀利。”
“是啊,他们挖洞的本领连老鼠也比不过。”柳杰想起双峰岭中四通八达,连绵不绝的山洞系统就不寒而栗。当年他随父亲在那里逗留时,几度迷失其间。“然而战斗就不怎么行了,真是对不起他们那么大的斧头。”
“鬼斧部族以挖掘采石闻名,不以战斗见长。尽管如此,他们依然是长眠平原上最强悍的部族。我倒是挺想念他们,不知道这一次有没有机会跟他们叙叙旧。”柳长兴说。
“他们的领地不是我们的必经之路吗?肯定能遇上。”柳杰问。
“还记得我跟您说的话吗?侯爷?”罗清泉连忙插嘴,“尽量不要节外生枝。经过双峰岭的时候,请侯爷务必不要进山拜访,以赶路为先。”
“好吧,罗将军。”柳长兴有些怅然,“经过的时候我不停留。”
“鬼斧族长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连续败给华将军三次的那个。”柳杰问。
“山之子梁丘赤,他的族人称他为‘开山神斧’。”他们身后的商明优哉游哉说了句。
“原来那时你也在?”柳杰回头望向商明。
“我当时刚入伍不久,是个小兵,少主年幼,可能记不得了。那晚的山洞篝火大会,你和侯爷,华将军坐在最大的中央篝火旁,而我在最偏远的角落里。”商明笑嘻嘻答道。
“杰儿,你当时疲累,中途就睡着了。华将军连胜了梁丘族长三场,商将军却几乎将周围所有篝火堆旁的部族勇士挑战了个遍,战无不胜。也是那次以后,华将军破格提升他为百人队队长,商将军是星伴城有记载的最年轻的百夫长,那年他才十八岁。”柳长兴补充,当时梁丘赤的族人对商明的敬畏眼神至今历历在目。
“去拜会一下他们吧,父亲。”柳杰胸中升起一股豪气,“我也想和鬼斧部族的勇士们较量一下。”
“少主,侯爷!”罗清泉忍不住高声打断,再这么说下去,节外生枝是免不了的了。
“不行,杰儿,这次就算了,不然罗将军会一直唠叨到长生城。况且,你很讨厌双峰岭的那些山洞。”柳长兴朝罗清泉安抚地摆摆手。
“我现在依然讨厌,鬼斧部族就像鼠群,那些山洞阴暗无比,我始终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愿意生活在那里。”
“他们的信仰如此。山岭部族信奉山神,传说最早他们发源于现在的沙泉邦国以西的蛮荒之地,曾经繁荣兴盛一时。在大邦国时代末期,他们沿着花岗石路涌向各地,足迹遍布所有山脉。他们认为山脉是大地的子嗣,而山洞是山脉的子宫,山之子将永远依偎在母亲的子宫里,繁衍生息。”柳长兴告诉儿子。
“所以为了繁衍,他们帮助母亲额外造了那么多子宫。”柳杰略带嘲讽地回了一句。
“杰儿,每一种信仰都值得尊重。”柳长兴严肃地说道,“那是千百代的传承,自然有它的道理。”
前方突然传来急促的号角声,所有兵士立即勒停马匹,队伍停止了行进。
“怎么回事?”柳长兴问。
“是先锋队发出的讯号,前方有异常情况。”罗清泉说道。自从离开眠月封地进入大间隙地后,罗清泉改变了队伍行进序列,他派出了四名斥候在最前面开路,然后又调拨了一个百人骑兵队作为先锋尾随斥候,大部队则和先锋队保持一里地距离。
不多久,一名传令兵抽打着马匹从前方跑过来大声禀报:“侯爷,两位将军,有一名游荡者在古道正中间挡住了去路,斥候请求绕道而行。”
“绕道?怎么绕道?”罗清泉皱起眉头。目前道路左边是荆棘密布的低矮灌木林,右边则是一片散发微微腥臭的沼地。沼泽无法通行,只有砍伐灌木林借道才能避开大路,但是那样势必大大减缓行进速度。
“我去看看。”柳长兴简短说了句,催动“追云”往前跑去。
“商将军。”罗清泉回头喊了声,示意商明跟上,自己则先追了上去。一匹黑色小公马风驰电掣般超过罗清泉,跑到柳长兴身边。
“义父,出什么事了?泪滴和满月吓得浑身颤抖。”铃儿大声问。
“游荡者挡住了去路。”柳长兴回答。两只小畜生倒是敏锐,它们在队伍后方,隔这么远就感觉到了,他心想。
“什么是游荡者?”铃儿睁大眼睛。
“失去归属的守墓人。”从后赶到的顺子抢着回答。
“失去归属什么意思?”
“就是守墓人从属的墓园因为某种原因不复存在了,大小姐。”顺子解释,“比如被大水淹没,或者毁于地震,或者其他类似的事情。然后守墓人就不再固守本位,四处游荡。”
“你不看着小豹子没事么?”柳杰骑到铃儿身边问。
“没事,我让榔头守着哪。”
众人拍马越过停滞不前的先锋队,与最前方的斥候汇合。大约三十米开外的大路中间,一名身着破烂黑色布袍,披头散发的中年女子闭着眼直挺挺站着,面色惨白,鬼气森森。
“要供奉吗?义父?”铃儿轻声问,之前她可是见识过柳长兴供奉守墓人的。
“供奉只对守墓人有用。”柳长兴摇头,“守墓人会拿钱财去购买纸钱贡品祭祀墓园,游荡者不需要,他们四处漂泊,无需进食,只需要衣服。铃儿,你身材和她差不多,把你身上的皮甲脱下来给我。”
“我有一套备用的,这就去拿。”铃儿说道。
“不要,把你身上的脱下来,游荡者喜欢带有体温的衣物,那是最大的敬意。”柳长兴望向铃儿,“你里面有内衬吧?”
“当然。”铃儿脸一红,下马解开肩头和肋部的系绳,将黑色的皮甲背心和及膝的摆裙分别脱下,只剩下一身灰色的贴身棉衫。其他人立即转过头避而不视,柳杰呆呆注视着铃儿突然浮现的玲珑身姿,随即醒悟,从马背上跳下,将自己的斗篷解下,为铃儿披在身上。
“你们在这儿等着,谁也别动。”柳长兴翻身下马,接过铃儿的皮甲,向游荡者走去。接近到十步距离后,柳长兴将皮甲恭敬地放在地下,说:“愿逝者长眠。我们需要经过这里前往长生城,请允许我们过去。”说完他缓缓后退。游荡者睁开眼睛,雪白的双眸空洞地看了一眼,走上前拿起皮甲点点头。
“多谢。”柳长兴微微躬身,转身大踏步离去。
“凡事不过三,将军且回头。”身后轻柔的语声传来。柳长兴心头大震,猛然扭头,那名游荡者将皮甲套在身上,慢慢离开古道,步入到右手边的沼地,像羽毛一般漂浮在水面。
“什么意思?请明示。”柳长兴大声问。游荡者闭上眼睛,不再理会他,仿佛沼泽里的一棵枯树。柳长兴发了一会儿愣,回到众人身边跳上马。“走吧,我们可以过去了。”
队伍沿着古道缓缓经过游荡者涌向前方,兵士们偷眼看着不远处直挺挺站立的女人,汗毛直竖,座下的马匹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喘,两头幼豹躲在奶妈身下瑟瑟发抖。铃儿已经穿上备用的皮甲,与柳杰齐头并进。“你说她是怎么失去墓园的?”她问。
“嘘,小点声。”柳杰少见地显现紧张,“上一次我经过这里,沼泽离大路很远,而现在,几乎紧紧贴着。我猜想她的墓园可能是被泛滥的沼泽淹没了。”
“她就永远在这里徘徊?”铃儿心里对游荡者产生了一丝同情,光看外表,那只是个跟阮小翠年龄相仿的女人。
“不一定。记得老人们说过,失去墓园的守墓人最初几年会停留在原地一段时间,然后可能游荡到任何地方。他们不老不死,不吃不睡,但是一定会穿衣服。因为他们体内寄宿着死者的意志,残存着为人的尊严。”
“她刚才开口说话了呢。”铃儿说道,虽然隔得远,没听清女人说了什么。
柳杰看了她一眼,神情庄重。“那是她身体里的某个人在说话。”
铃儿心头一跳,她知道柳杰所说的某个人其实死去已久。
当晚的扎营比昨天来得迟,天黑之后,队伍点起火把沿着古道继续行进了一炷香时间才脱离了沼泽泥泞的边缘,来到了干燥的原野上。当帐篷竖起,篝火点燃时,已经入夜很深了。铃儿草草吃了点东西,问顺子借了把剑,拉着柳杰在火堆旁练习了会儿剑术,便抱着泪滴和满月钻进帐篷中睡觉去了。奶妈依然安置在马车里,铃儿的帐篷过于狭小,挤不下两条高背长腿的成年猎狗。铃儿连续作了几个梦,一个梦里,那名游荡者漂浮在正阳之水的水面上,水底的烈焰突然冒起将她完全吞没,女人发出凄厉的惨叫。另一个梦里,自己回到了星伴城,被阮小翠关在书屋里足足三天,阮小翠始终坐在她身边看她念书。当她困倦至极合上眼睛的时候,阮小翠的尺子就狠狠敲打她掌心。最后的梦最为恐怖,让铃儿从熟睡中惊醒。梦境中泪滴和满月成为了两头健壮的猛兽,它们在自己身边来回跳跃,亲昵地磨蹭,然后泪滴突然张开嘴,一口将她的右臂咬了下来,丢弃在地。铃儿看见右臂上的沙漏上半部分空空荡荡,下半部分黑得如同密云遮蔽星光的夜空。铃儿浑身冷汗,从梦中醒来,立时觉察不对。帐篷的一角被掀起,有个人在极缓慢地挪动,悄然无声,如果不是铃儿天生的敏锐,根本不会发现黑暗中多了一个人。
“谁?”铃儿快速拔出腰间的匕首,指着黑影中的人。那人一缩头,钻出了帐篷。铃儿一摸身边,两只幼豹不见了。她跳起来,立即追上去,同时大喊:“顺子,榔头!有贼!”
那人在夜色中跑得飞快,两手拢在胸前,显然揣着两只幼崽。铃儿大声叫嚷着追赶,原本在帐篷旁守夜的榔头被她的叫声唤醒,看见了前面奔逃的人影和紧紧追赶的铃儿。他伸开长腿迈出几步,倒转手中的□□朝那个人影丢去,枪柄准确击中那人的腿弯,使他扑通一声栽倒在地。铃儿一个箭步赶上,将匕首抵在他的后颈,两只小豹子跌落在他身边,眼里满是惊恐。
“别动,不然捅死你。”铃儿手上用劲,匕首刺破对方的肌肤,渗出鲜血。那人感觉到后颈上武器的冰冷,躺在地上一动不敢动。此时不光榔头,周围巡逻站岗的兵士都被吸引过来,手里执着火把,顺子也睡眼朦胧地赶到,着急忙慌地问:“大小姐,没事吧?”
“我没事,抓住他。”铃儿命令。榔头大步靠近,将那个人双手拧到背后,从地上提起。周围的兵士不约而同“咦”了一声。火光中出现的是一张脏兮兮的少女的脸,十八九岁样子,蓬头垢面,身上穿件薄薄的灰色毛皮背心,裸露着双臂和小腿,赤着一双脚。铃儿将幼崽抱入怀中审视,小豹子完好无损。她再仔细地看那女孩,心头涌上莫名的熟悉感。以前出现在池塘中自己的倒影,正是这样,眼前的人仿佛是长大了些的原来的自己。
“是个山岭部族。”周围有兵士轻声说道。
“你是谁?为什么要偷我的豹子?”铃儿问。
那个女孩紧闭嘴唇不说话,眼中跳动着野性的光芒。
“大小姐,带去给侯爷审问吧。她是部族的人,不是一般小贼。”顺子建议。铃儿点头,跟随着顺子,榔头以及几名兵士押送着女孩朝柳长兴的大帐篷走去。柳长兴的帐篷中已经点起了蜡烛,刚才这一番动静可不算小,附近的人几乎都被惊醒。
“侯爷。”顺子朝帐篷旁守卫的亲兵点头,出声呼唤。
柳长兴穿着丝绸短卦掀开帘子出来。“怎么回事?”
“抓住一个山岭部族的女孩,想要偷大小姐的豹子。”顺子禀报。
柳长兴扫了一眼那个女孩,点点头说:“带进来。”
众人推搡女孩进到帐篷,将她按在椅子上,顺子和榔头一左一右把她夹在正中以防她逃跑。铃儿抱着幼崽挨着柳长兴坐下,帐篷帘子掀起,柳杰一身薄棉短衣走进来,低声问铃儿:“没事吧?”
“坐下,杰儿。”柳长兴招呼了下儿子,转头问那女孩:“你是哪个部族的?为什么要偷豹子?”
“花豹不是你们的玩物,应该把它们还给荒野。”那个女孩开口说道,声音低沉。
“我完全同意,不过它们的母亲死了,现在放了它们,等于杀了它们。”柳长兴不紧不慢地说。
“那也轮不到你们来照顾,你们只会杀戮。”女孩子伸出手捋了下挡住眼睛的一撮乱发,手腕上一个斧头标记一晃而过。
“等等,让我看看你的手腕。”柳长兴突然说道,“我认识那个标记。”
女孩将手平放在桌上,那个斧头纹身在烛光里变得清晰。
“原来你是鬼斧部族的人,我跟你们族长也曾相交过一场。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柳长兴问道。
“你认识我们族长?”那女孩紧紧盯着柳长兴看了会儿,神情起了变化,“你是六年前来访过的将军,不对,侯爷?”
“是的,孩子,我就是眠月侯,是你们族长梁丘赤的老友。双峰岭离这里还有三四天路程,你为什么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侯爷,请救救我们。”女孩神情激动,“我们被山精从双峰岭赶出来了,它们数量太多,我们敌不过,为此损失了很多壮年。族长也受了重伤,已经养了半个月,丝毫没有起色。”
“他人在哪?”柳长兴问。
“就在离这不远的一座小丘上,那里有个山洞,勉强可以让我们遮风避雨。”
“等我穿好衣服,你带我们去。”柳长兴站起身说道。此时罗清泉和商明已经穿戴整齐地赶到,罗清泉意外地没有反对,只轻轻告诉商明:“多带些人马,保护好侯爷。”
柳长兴套上盔甲,收拾停当走出帐篷,发现柳杰和铃儿也换好了衣服正等着他。“你们干嘛?”他问他的儿女。
“我想去见见鬼斧部族。”柳杰回答。
“我也是。”铃儿跟着说道。
“你去了小豹子谁照顾?”柳长兴问铃儿。
“它们已经在狗妈妈那里睡着了。”铃儿摇着柳长兴的手臂,“带我一起去吧,义父。”
“你的‘吞云’载得动两个人吗?”
铃儿一愣,立刻反应过来。“没问题。喂,小毛贼,过来和我一起骑。”她冲着那部族女孩喊。
“谁是小毛贼?我有名字,我叫梁丘红。”部族女孩生气地回答。
“你叫梁丘红?梁丘赤是你什么人?”柳长兴忽的转身问。
“他是我父亲。”
柳长兴看了梁丘红半天,对等候在旁的商明说:“多带些酒肉和粮食。”
为保险起见,商明总共出动了三百骑兵,在梁丘红的带领下趁着夜色赶往小丘。现在距离天亮还早,众人点起火把,在空旷的原野上像蜿蜒的星河。小丘偏离大路,在古道东边的野地中。梁丘红说得没错,确实距离不太远,要不是晚上在野地里行路小心,他们还能更快抵达。
小丘旁的草丛里,突然跳出来十几个跟梁丘红穿着类似的男人,披头散发,手里执着黑黝黝的巨大斧子,一言不发地挡住去路。
“别动手,是我回来了。”梁丘红边说边从“吞云”背上跳下,“我带来了父亲的朋友。”
柳长兴下马,手执火把照亮自己的脸朗声说道:“我是六年前拜访过山之子梁丘赤的眠月侯,请让我见他一面。”
部族的男人中有个别年长的认出了他,犹豫了一下回答:“可以,不过只能眠月侯一人进去见族长。”
“你说什么?!”柳长兴的亲兵们忍不住呵斥。
柳长兴一摆手。“我的儿女随我同来,我们要一起见族长,商将军,你也跟我进去。”商明应声往前跨了一大步,亮出手中两柄沉重的黑色铁锤。
“啊,顶峰勇士!”有人认出了商明。
“他就是那个外族的顶峰勇士?”其他人议论纷纷,仔细打量商明。
“他的战锤是族长亲手打造的。”
领头的部族男人挥挥手,让开了道路。梁丘红当先而行,柳长兴带着柳杰,铃儿,商明跟随着他一起进到山脚下一个洞窟。洞窟里点着几堆篝火,老幼妇孺蜷缩在四周角落,十分拥挤。山洞不算宽敞,住了这么多人,充斥着难闻的气味。他们穿过一条狭窄的通道,来到一个小小的后山洞,里面的篝火旁,躺着一位老人。曾经健壮的身躯现在瘫软在地,坚毅的脸庞被杂草般的胡须覆盖,乱蓬蓬的黑发里掺了很多银丝,无力地垂落在地。梁丘红走到父亲身边蹲下,轻声呼唤:“父亲,你看谁来了?”
柳长兴往前靠了一步,两名守卫伸出斧子拦住。商明两柄铁锤互相一击,发出“噔”的一声。一名守卫认出了他,脸露惊讶,随即转为惊喜,连忙将另一人的斧子按住。“不得无礼,这位是顶峰勇士。”
柳长兴穿过卫兵,来到老人跟前蹲下,握住他苍老的手说:“梁丘族长,眠月侯柳长兴来看你了。”
听见眠月侯三个字,老人散漫的眼神重新汇聚,他转过头看着柳长兴,半晌露出一丝微笑:“我的老友,真的是你。”
“发生了什么事?”柳长兴鼻子中闻到梁丘赤身上散发的腐败气息,他掀起梁丘赤的毛皮背心,肚腹上有处伤口,用布巾厚厚裹着,满是黑色的血渍。当年的他是多么英武啊,手持黑金斧与华楚恒打得难解难分,而如今“开山神斧”像堆崩塌的碎石,死亡紧紧缠绕着他,柳长兴在心中叹了口气。
“山之子失去了家园,我们的神不再眷顾我们,我的部族正走向灭亡。”梁丘赤剧烈地咳嗽,“山精对我们发动了突袭,数量之多难以估算。我们英勇奋战,一个人对付五只甚至更多,战斗进行了两天两夜,我的顶峰勇士全部战死,最后只逃出来这么多人。”
“哪来冒出来这么多山精?”柳长兴知道,鬼斧部族可不是一个小部族,拥有近千人口,照族长的话来看,山精多达数千只。
“不知道。它们由黑暗中滋生,比以往更凶猛,数量也更庞大。它们能说话,说我们的语言。”
“山精一直都能模仿人类的语言。”
“不是模仿。”梁丘赤握紧柳长兴的手,“它们用我们的语言彼此交谈。我的老友,不好的事情在发生。”
柳长兴浓眉紧锁,他想起了正阳之水,想起了三眼林怪。“梁丘族长,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的部族会继续往南走,寻找适合居住的山岭,恢复元气。然后我们再想办法夺回家园。”老人的语气带着一种无奈和酸楚。他心里清楚,无论如何,他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往南走不多久就是我的属地,我给你们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吧?”柳长兴说。
“我的老友。”族长摇头,“山之子离不开大山,我们必须想办法自己解决。”
“有什么我能做的?梁丘族长。”
“有。”梁丘赤的眼神变得明亮了些,“我的儿子们都战死了,现在只剩下一个女儿。我想请你带她走,让她远离危险,好好地活下去。”
“不要,父亲!”梁丘红大声喊道,眼泪夺眶而出。
“红儿,你今年十九了,还没有嫁人,谁你都看不上。我打小惯着你,从不强求。可是我快死了,我死了以后,族长会是其他人,那时候他们会逼你嫁人。只有离开这里,你才不会遭遇不喜欢的对待。去吧,去外面看看大千世界,找个你喜欢的人。”梁丘赤从身下抽出一把硕大的黑斧交给女儿,“红儿,你一直喜欢拿着它玩耍,现在它归你了。”
梁丘红不接斧头,坚决地摇头:“我不走,父亲。”
“你不走,我就以族长的名义强行驱逐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我的老友。”梁丘赤后面这句话是问柳长兴的。
“我会待她如同亲生。”柳长兴沉声回答,双手接过斧头塞到泪流不止的梁丘红手中,斧头的重量让他的手微微发抖。
“老友,你们这是去哪?”老人问。
“长生城。”
“双峰岭不再友好,经过的时候一定多加小心。”梁丘赤朝商明伸出手,商明连忙跨步上前握住。“你是我命名的顶峰勇士,现在也是仅存的一个。答应我,保护好我的女儿。”
“我答应你,族长。”商明轻声答道。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逗留了。”柳长兴站起来说,“我带了些吃喝给你的族人,请收下我的好意。”
“我的老友,你不会从我这里听到任何道谢的话语,因为那无法表达我对你的感激。红儿,过来,给你将死的老父亲一个拥抱。”梁丘红将铁斧背在身后,擦干眼泪,紧紧搂住父亲。
“去吧,孩子,找到属于你的山岭,建立自己的部族。双峰岭荣耀不再,你将成为我最后的荣光。好好活下去,我的斧子会陪伴你。”老人的眼神逐渐涣散。
“我会回来的,我保证,我将夺回家园。”梁丘红的泪水再度决堤。
“山神啊,为什么抛弃我们?我们是你的子嗣,而你却一再让我们陷入死地。该死的神灵,你才是真正的凶手。”族长的声音几近疯狂。
“不要渎神,我的朋友。”柳长兴绷着脸说,“保重,山之子梁丘赤。”他作了最后的道别,掉头离去。铃儿停留了一会儿,上前默默地将梁丘红拉起来,跟随着走出去。
柳杰落在最后,一边往外走一边看着洞中其余人。男人们失魂落魄,女人们衣不蔽体,曾经繁盛的鬼斧部族竟然沦落至此,而不久前他还可笑地期待着和部族的勇士交手来证明自己。一切在悄悄改变,和平的时代如同垂死的族长一样时日无多。他紧紧攥住鹰首剑的剑柄来到洞外,骑兵队手持□□静静站立,在无边的夜色中仿佛林立的墓碑。梁丘红和那些部族守卫一一握手道别。水神福佑,父亲又多了一个女儿,自己又多了一个姐妹,最近人丁不旺的柳家似乎一下子热闹起来。我的亲生弟妹此刻在干吗呢?他忍不住想。柳杰自嘲地笑笑,黎明还在地平线下沉睡,弟妹们当然正拥梦而眠。他仰望星空,忽然开始想念星伴城,想念柳飞柳倩,想念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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