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三生石上,一坐便坐了三日,面前的生魂来来去去少说也有上百,可我依旧没有收集到剩下的两颗泯心。漫忧谷入夜后便会骤冷,随后遍地冰封,风雪降临。我依旧双手撑着下巴坐在那里发着呆,直到有一个身影飘到我面前,缓缓落座。我抬眼看那人,一身黑色长袍,长发随意披散着,眉眼澄澈清明,绝好风姿啊!
“敢问姑娘,可是疏棠姑娘?”
那人温温柔柔地笑着看我,我便多看了那人几眼,忍不住心中感叹那人间竟也会有这样美的一双眼眸,多一分则浊,少一分则缺,明亮浩洁,沧海不惊。
“正是。”
“疏棠姑娘,晚生前来讨一杯茶。”
“哦?那你可有什么故事来换?”
我眨着眼看他,等着他开口。
“故事?”
那人惊诧地看着我,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惊诧地看着他,打量着他说道。
“少年郎,你可是头一个来萧萧阁不知道规矩的。那你是如何知道漫忧谷,知道我的?”
我见他眼睛生得好看,但其中却有另一个人的影子,心中明了。这个人,恐怕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那得是在人间消磨了多少年,将一身元气都耗尽了,生前记忆尽消散,才走到漫忧谷。
“我......不记得了......只是一直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回响.......漫忧漫忧、萧萧无极,茶过心驰、红尘罔渡。”
是指魂灵在指引他。
指魂灵是历任萧萧阁主的传任下来的灵兽,专门帮助凡人找到通往漫忧谷的路。
我就说,小魇这几日怎么都不在我身边转悠,原来是指引这呆子去了。
“若想知前尘过往,需用你身上最具灵气的东西来换。我瞧着你浑身上下只剩这一双眼睛清明,不如......”
“不行,这双眼睛是玥儿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不能......”
他提起玥儿二字,神色恍惚,眉眼间尽是哀伤。
“玥儿是谁?”
“玥儿......玥儿......是......是谁呢?”
“你可知自己在尘世漂泊了多久,竟连自己在等谁都忘记了?”
“多久?久到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吧......”
他望着我,在那双眼眸里,我看见许多故事。
“如阙,如阙。何意?”
“以吾之名赠汝短刀,望卿安好,周全归来。”
“燕阙,你放心,我定会胜的。从前我一心护着天下百姓,等这场仗结束,从此以后我只护你一人。”
“玥儿啊,你怎么就不能像个普通女子,好好地躲在男人身后呢?”
“燕阙,我是衍华玥。首先是当朝的大将军,衍华家的女儿,其次才是你的玥儿,才是儿女情长。你可明白?”
“如果,要你在天下百姓和我之间选一个呢?你选谁?”
“燕阙,你若非要弑君夺位,我衍华玥定要你命。我的使命是护国,而你却要叛国。你我既然要走的路不同,那今生只好……有缘无份。今后,只愿死生不复相见。”
“死生……不复相见么?呵。好啊,好一个死生不见……”
“燕阙,你既然已登宝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我便祝你如高岭之花,独居高位、永享孤独。近日南方战事吃紧,我今夜便会赶去支援,日后便会留在南方驻守,永不回帝都。”
“玥儿,我只是拿回本该是我的东西。你和天下,我都要。”
“陛下抬爱,玥无福消受。”
衍华玥决然转身离去,将他置于身后。
南境。
“将军!前方妖兽众多,我方将士死伤惨重,恐怕……恐怕抵抗不住啊!”
“衍华家的人,要么战死要么凯旋!将士们!拿出你们的气概来,为后方的家人守住这座城!”
那女子一身红衣飞扬,单骑白鬃宝马、手执红缨枪,于那烽火硝烟中回首,巾帼倜傥、飒飒如风。可她眼眸所及之处皆是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铺天盖地的妖兽席卷而来,怎是区区几千人类士兵可抵挡得了的,一只人头兽身的妖兽猛地向她扑去,她来不及反应已经被人猛地推向一边。
“阿姐你快走!人妖殊途......我们终究是败了......阿姐......你要好好......”
那女子被手下护在身下,眼睁睁看着他被妖兽咬破咽喉、炽热的鲜血喷溅在她脸上,他说着什么还没说完便断了气。
阿姐,你要好好活下去。
她抬起那死去的士兵的脸,那是她最疼爱的弟弟,衍华家的小公子衍华琰,因为出生在正月初七,所以乳名小七。他一定是偷跑出来的,他也知道今日这一战必死无疑吧。可他才十五岁啊,若不是乱世不得安宁,他现在一定是个世家公子,饱读诗书、善良纯净,说不定会有一段好姻缘……
“小七!你醒醒!你醒醒啊……阿姐,带你回家……”
她眼中布满血丝,浑身是伤,鲜血还未干透,混杂着漫天硝烟与黄沙,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喊划破长空。
那群嗜血妖魔似乎被这一声震彻心肺的声音怔住了,但也只是一瞬,又恢复成残暴模样直逼城门而去。
她用如阙轻轻划开手腕,刹那间鲜血喷涌而出,将所有妖魔都吸引过去。它们贪婪地吮吸着她的血、大口撕咬她的身体,一瞬之间,她被万千妖魔争抢吞噬,只剩一滩血水,白骨无存。不过片刻,那些妖魔们痛苦地嘶吼起来,满地打滚,最后化成一道道青烟随风而散。
是夜,帝都皇城。
“陛下,大事不好了!南境失守,国军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他一身黑金华服负手立于窗边,望着窗外格外皎洁明亮的月亮出了神,瞬间身子轻颤。
“无一生还.......怎么会.......我不是让你们暗中保护她,绝不能让她伤到毫发的吗!”
“东方魔族群龙无首,野性难驯,凶残无比!衍华将军最后是以自己的血肉生祭了妖兽,与魔族同归于尽才让其他人活下来的啊!”
燕阙只觉得气血攻心,一口腥甜从口中喷出,将身旁的雪夜寻梅图染上斑斑血迹。
以身祭魔,血骨无存。
玥儿,这就你说的死生不复相见么?你终究还是恨我。
燕阙十三岁回到洛阳时,只是个无权无势的盲眼质子。因为在自小西川荒芜之境长大,燕阙回到洛阳后的一个月都因水土不服而生病。
病愈后燕阙进宫面圣,圣祖帝大悦,特安排了精武卫的士兵进行比武比赛。燕阙因为看不见,全程都只是在听声音,此起彼伏的欢呼与加油鼓励对他来说都是煎熬。
“哎呦!哪个走路不长眼睛啊!”
一声惊呼,燕阙急忙收回脚,因为第一次进御花园,摸不清方向,有些慌乱。
“姑娘你没事吧?我......看不见,迷了路,无意伤了你,实在抱歉。”
“咦?你是什么人,怎么从来没见过你?”那姑娘坐在地上瞪着眼睛打量着他。一身白衣素净得很,在皇城鲜少有人会穿得如此清淡,就像......就像阿娘做的那碗甜酒奶豆腐,香香的。
“我是圣祖帝十六子,燕阙。”燕阙低头颔首,与她眉眼相触间,并无半点生机。
“燕阙......哎呦喂,你踩疼我了,脚都肿了,这让我怎么回家呀……”她揉了揉被他踩到的地方,嘟着嘴埋怨。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家住何方?我......送你回去吧。”
“我要你背我!”她得意地使唤他,好像忘了这只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而已。
燕阙乖乖蹲下,等着她。
她立马爬上他的背,双腿盘在他腰间,像一只小猴子。燕阙轻轻挽住她的小腿,并未直接用手,莞尔一笑,到底是个小姑娘,丝毫不顾及男女有别。
“往前,往前,走十步,左拐,过一条石子路,然后再走十二步右拐,上台阶,穿过百芳亭......”
她一边指引着燕阙怎么走,一边细细打量这位盲眼少年。
原来,他就是那位圣祖帝日思夜想,缠绵病榻这么久也念叨着遗落在他国的儿子啊。
“到了到了,这里就是烟雨台了。哇,好热闹啊,看来圣祖帝为了迎你费了不少心思呢,晚宴都结束了还有舞姬伴乐而舞,这烟雨台除了当年的肃林夫人可再没人登上去舞一曲了。”
她两眼发亮,看得津津有味。
“阿玥!”
“娘亲!”
“阿玥,你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快过来,该回府了。”
她屁颠屁颠地跑向自家娘亲,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他,见他仍呆呆地立在那里,喊道。
“我要回家了,你也回去吧。哦对了,本姑娘芳名衍华玥,记住咯。”
那一天,燕阙经历了许多从前不曾知道的,比如第一次听说了精武卫,第一次见到了叱咤整个八荒六国的衍华家族。第一次遇见了她。
洛阳繁华,多的是他没见过奇珍异宝,能人异士。他很好奇,可他不能表现出来,因为其他人看见了就会取笑他。同样生为皇子,他只能住在宫外王府,每日晨昏定省地进宫请安。
也因此,他就被一个叫衍华玥的小傻子缠上了。
这丫头似乎疯得没边儿,从不肯似别家姑娘安分守己地呆在家。今儿溜去练兵场跟精武卫的士兵们骑马射箭,明儿又和一众世家子弟去郊外猎兽。年纪不过十岁,就以其超群的马术、剑术、纵横术,独步整个帝都。世人都传,衍华家族有此女,不若是如虎添翼,虽是将门之后,却有欲比天高之势。
“呦,你听说了吗?衍华家此次挥师北上,一口气收服了八座蛮夷城池,精武卫的铁骑所踏之处无不令人生畏敬仰啊。”
“这算什么,我们的精武卫可是衍华家的亲军,何时打过败仗。从衍华家第一任家主至今几百年了,哪次不是如秋风扫落叶般的击溃敌人凯旋而归。”
“这次可不同了,我听说是衍华家的大小姐第一次亲自上阵,而且只她一人便连取三处叛军首级。那般的杀伐决断,英勇无畏,这天下有几个男子比得上?”
“衍华家的大小姐那自小可就天之骄女,这不才刚及笄就在武试中一举夺冠。受圣祖帝钦封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位女将军,随后又接过衍华一族家主之位,统领精武卫,执掌兵权。”
“有如此人才,你我可过安宁日子咯……”
那两茶客正说得口沫横飞,眉飞色舞,目光却时不时瞥向临窗那张席上的人。那人一身白衣,盈盈衣袖上绣着些许青竹,如清风拂水之空灵。那人轻捏茶盏,细细品味,举手投足间尽显雅致。只是,他似乎看不见?
“公子,衍华姑娘已至城外,不过一刻便会进城。”
“嗯。”
“公子啊,您真的要在这儿等吗?这里人多口杂,不如去包厢......”
“不必,此处景致最好。”
“是。那属下先退下了。”
“辰安。”
“是,公子。”
“你该尊称她一声将军。”
“是,辰安记下了......”
夜色降临,星点斑驳。
望江楼灯火通明,来往食客络绎不绝。
“阿阙!”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燕阙回头,是息风香的味道,她的味道。
“阿阙,我来迟了,你等久了吧。”
燕阙摇了摇头,浅浅一笑。
“哇,望江楼的生意越来越好了,我从老远就看见望江楼的迎客毯都快铺到街尾了。若不是我一路赶回来,浑身尘土,需得沐浴焚香才能见你,我早就飞奔来了。”
她一身黑色劲装,将长发高高挽起,似一位翩翩少年郎,惹得不少在场女客回首。
“霜花杏仁露、云茸小炒、还有双份片牛肉,给你备着了。”
“嘻嘻,还是燕师傅对我好!”
她迫不及待地吃起来,狼吞虎咽的样子全然看不出半分女子模样。
“蛮夷之地,纵横之法,你学得很好。”
燕阙淡淡地开口。
“多亏了你教我纵横术,运用在统兵列阵上极为有效,短短三个月我军便直捣敌方营帐,将敌军拿下。阿玥在此谢过燕师傅培育之恩啦。”
“我只不过说了几句兵家之法,算不得什么师傅。”
他说这话时,眼睛看着衍华玥的方向,他虽看不见,却能感受到对面的温暖目光。
“对了,下个月初五便是你的弱冠礼了,到时宫里必会热热闹闹地庆贺一场。不过......”
她正纠结不知如何开口。
“你不能来了?”
燕阙语气更淡了,似乎有些失落。
“啊,阿阙你怎么每次都知道我的想法,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你如今做了将军,又是衍华一族的家主,自然格外繁忙,区区一个弱冠礼没什么要紧的。”
“阿阙......你生气啦?”
“没有。”
“你平时惜字如金,唯有生气时妙语连珠,纵使是楼下那个说书的都望尘莫及……”
“是么,那你见过我对谁妙语连珠了,除了你每日淘气捣蛋闯了祸让我收拾烂摊子,逃课去赛马、用笔扔靶子惹恼学士,偷偷跟你弟弟玩摔跤差点把他摔成重伤,我可再没遇到过一个你这样的丫头了。”
衍华玥望着燕阙的眼睛,别看燕阙平日里一副温润纯良的模样,谁都无法想象他教导起人来,确实像个念经的和尚,唠叨至极。
“阿阙,你眼睛真好看。”
燕阙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不知该如何反应。
半晌,他缓缓开口。
“有什么好看的,不过一双废物罢了。”
“怎么会,你生得如此好看,定是上天觉得你太过完美,少了你一双眼睛,才让你来凡间历练一番,否则定是要在天上做神仙的。”
她说这话时,双手撑在两颊旁,眼睛里闪烁着点点星光,嘴角上扬。
燕阙并未答话,只是淡淡地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
“若我能看一看你,成仙成魔也无妨。”
她眼中闪过一丝惊愕,瞬间又恢复如常,笑了笑说道。
“我?我长得歪瓜裂枣实在不忍直视,你若见了,定不想与我做朋友的。”
“妄自菲薄。”
燕阙垂下眼眸,缓缓说道。
“阿阙,你何不向圣上请示随我出征,你聪慧至极正好给我做军师。何况北陆极寒之地,有成片的冰川雪山,每至夜色降临便会漫天飘雪,雪夜因此亮如白昼。传说人间极北之境有一山涧,名为漫忧,谷中有一位女子善烹茶,其茶香可令人忘忧忘悲,忘记所有烦恼事。阿阙,你不想去瞧一瞧?”
她嘴里塞着鼓鼓的,依旧说得欢喜至极。
“忘记......真的是好事吗?”
燕阙神色暗了暗,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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