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今日起,与君和离,惟愿此后,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那女子撑着七个月的大肚,跪在案前颤抖着接过和离书,一字一句仿佛万箭穿心。
那天,她哭了很久啊,好像要把一生的泪都哭尽了。
而她的夫君就在那天入了新欢的洞房,从此夜夜笙歌,潇洒自在。
“棠棠,棠棠,棠棠。”
我醒来时,只见兰泽一脸焦急地看着我,原来是梦啊。
据我将连珏送回冥界已经过了月余,而这个梦也正是从那时开始,夜夜扰我清净,让我好不心烦。
“棠棠,你今日睡得比昨日更久了,而且梦里你总在哭,吓死我了。”
我懒懒地靠在软榻上,按着睡麻了的腿肚子,身上因为出了汗粘腻得很,很不舒服。
兰泽不知何时点了靥靥青萝,此香轻柔,有凝神舒缓之功效,是兰泽以本体兰草揉以百年修为亲自调制的香料。当然,其中包括他偷偷从我那里拿去的泯心。我继任娑婆厄里多蜜一族的族长后收集了所有往生魂灵的记忆,泯心则是所有的甜蜜、快乐、满足。
“还疼吗?”
我看着兰泽为我擦汗时,不经意露出雪白手臂上那一道道紫红斑驳的伤痕,想起兰泽因偷取泯心被我罚去荆棘岛猎得九十九只荆棘烈鸟。只半日,兰泽便带着九十九只荆棘鸟回来,可是也受了不轻的伤,身上被荆棘藤条刺穿的伤口,淌着湛蓝色的鲜血,他故意遮掩却还是被我发现了。
“棠棠,偷取泯心是我的错,你罚我是应该的。但是,下次能不能不要去捉那个鸟了,刺太多,扎得我都快变成刺猬了。”
我看着兰泽双手合十做祈祷状,一脸委屈小媳妇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你这家伙装可怜的本事倒是长进不少,以你的修为区区几只荆棘鸟算什么,弄这一身伤出来惹我心疼,故意的?”
“还不是你那日从冥界回来就闷闷不乐的,还夜夜噩梦惊醒。我以为你在那里受了委屈本想去讨个说法,谁知重宴仗着自己是冥帝,将我拒之殿外。他手下那些个没开眼的,把我一顿收拾,还好我聪明,用你的烈羽护身,不然就要被丢进蓝海了”
“你竟去冥界找冥帝了,他不会见你的。”
“他那般的老古董老顽固,我自然也不跟他正经,就在长生殿外大闹了一场。后来,判官大人出来接我进去,真真是绝代风姿啊,几百年了判官大人的英容俊貌依旧让人倾倒。”
“你好歹也几百岁了,在我身边也见过不少世面,怎么偏偏对魏征魏大人如此崇拜?还有,烈羽还我,这是我极重要的贴身物,下不为例。”
我撇了兰泽一眼,将烈羽收进怀中,顺手拾起身旁桌案上的一本册子翻看起来。这几日,我因睡不着觉便让兰泽去揽月楼将历代娑婆厄里多蜜族长归身前记载往生魂灵的《疏棠录》搬出来,时不时翻阅解解乏。
“你不懂的,棠棠。魏征大人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对了,你这几日总在看这本《疏棠录》,到底有什么来头,我之前从未见你写过啊?”
我合上书,顿了顿,开口。
“小兰,你有名字,很让人羡慕。”
兰泽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
“娑婆厄里多蜜一族只有一个人,只有我——郁疏棠。我用这个名字活一千年,为世间亡魂渡劫轮回,这是我的使命。我归身后,便会有下一个郁疏棠,一千年,一万年,我到底是谁,没人会记得。”
萧萧阁地处世间尽头,入夜便会降雪,遍地冰封。
我透过窗子望着那缓缓飘落的雪花,声音冰冷。
“他,可有对你说什么?”
兰泽才回过神来,棠棠口中的他自然是指冥帝了。
“我进了长生殿,见到冥帝就问他那日对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老人家头也不抬,气定神闲地翻着卷宗,半晌才回我一句:与你无关。”
真狠啊。
兰泽第一次被这样对待,气得半死,果真是个没意思的老顽固!
“我自然不能就这样回来,为了你的快乐和我的美好生活,我已经准备在长生殿久住了,非得弄个明白不可!”
“那你怎么回来了?”
“后来,连珏小太子跑进来奶声奶气地请安,冥帝就将我扔了出去。你别说到底是父子俩,真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眉眼、嘴巴、连发质都是一样的柔顺,不过,有一处倒是很奇怪……”
“哪里奇怪了?”
“那连珏小太子竟是红蓝异瞳,天生的妖王啊。冥帝到底是上古尊神,怎么会生出妖呢?棠棠,你对小太子生母可有了解?”
那日我见到连珏并未发现异样,看来是刻意隐去了。现下在冥界,连珏是尊贵的小太子,自然无需顾忌那么多却没想到被闯去的兰泽瞧了个清楚。以冥帝的性子没有即刻斩杀,还任凭兰泽将这个秘密带回来,是什么意思?
兰泽这个家伙到底是怎么活了这么久的。我看着兰泽,兰泽也看着我,还无辜地眨吧眨吧他的大眼睛,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罢了,自己养的傻兰花,再傻也得护着。
“小太子的生母是冥界乃至整个八荒六国九重天的禁忌,无人知其来历、相貌,两百年前她诞下小太子后便归身了。此后蓝海倒流,妖魔降临人间,那一年萧萧阁收录的往生魂是有史以来最多的,且那一年未有泯心。”
冥历三十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年,万鬼恫哭,哀嚎声冲破天际,扰得群神难安。人间妖魔横行,杀伐屠戮,冤魂无数。
这一年,未有欢喜。
兰泽有些恍惚,两百年前的事他怎么好像一点都不记得了,这样大的事,他怎么就忘得干干净净了呢?
“小兰,我乏了。”
我鲜少这样叫他,只有在很累的时候才会这样娇滴滴。
兰泽看着我滚进被窝里,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轻轻替我盖好被子,然后掩门离去。
我昏昏沉沉地跌进梦里,梦里是人间,却也是地狱。战火燎原,生灵涂炭,妖魔入侵人间,大肆屠戮。九重天天河倒流,神水涌入人间,淹没八荒六国数百座城,众神修为被禁锢,如若凡人。
“蛮蛮,蛮蛮……”
谁又在叫这个名字?我莫名地烦躁不安。
那女子的身影在我眼前,可我看不清,也抓不住。
我急了,想要看清她的样子,追上去却好像永远隔了道屏障。她慢慢地向前走去,越来越远,我拼命叫她,她却置若罔闻,最后消失了。
“蛮蛮,蛮蛮……”
是重宴的声音,只有他才会这样叫我。
“蛮蛮,我的妻。”
我从梦中惊醒,脑袋一阵昏沉。一只手拂过我的脸颊,冰寒彻骨的触感让我清醒不少,我看见重宴身形颀长立于榻前。惊慌下躲开他的触碰,起身拉开与他的距离。
重宴眼眸幽深,目光注视着我,一股强大的力量包围着我,我疑惑地看着他。
“你这样做噩梦多久了?”
“你怎么在这儿?”
重宴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只感觉包围着我的那股力量变得更强了,紧紧地压迫着我。
“没什么,梦罢了。”
我无所谓地回答。
重宴突然上前按住我的肩膀,将我逼进角落,急促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像是暗夜中的萤火。我挣扎着推开他,他却越发用力地抓住我,那股力量紧紧地捆锁住我。
“你为什么哭,我都没舍得让你哭过。”
重宴说这话时温柔至极,他紧紧地抵着我,深沉的声音缠绵迤逦在我耳畔,让我浑身酥麻。
“不是为你,不用你管。”
我低着头,躲避他的目光。
“是么?那为什么在梦里喊三郎,嗯?”
重宴嘴角微扬,邪邪一笑,等着我的回答。我一时语塞,懊悔不已,三郎是从前那段岁月里的记忆了,怎么睡梦之中就叫了出来呢。重宴见我又羞又恼的模样,暮地低头吻上来,我实在推不动他,挣扎了许久早已没了力气,双腿发软向下倒去。重宴一把抱起我,将我放在榻上,欺身压上来。
“你若再近半步,我今后再不会同你说一句话。”
重宴停了下来,目光与之碰触,他双眸中熠熠深情,生生被压了下去。可身后因为暧昧情愫而生龙活虎的尾巴却依旧晃啊晃的,重宴望了尾巴一眼又回头看向我,委屈极了。
他前身是北海巨龙,背擎妄海,翼扫九重宫阙,于那天地间刹那回首,已是人间百年。
可现在我眼前的这个人,就像个讨糖吃吃不到的小孩子,死皮赖脸、撒娇装傻。
兰泽进来时,恰巧看到这样一幅画面:重宴的龙尾还没来得及收回,身子还压在我身上,而我也好不哪儿去,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兰泽佯装淡定地走出去替我们关上门,然后迅速跑向在下面候着的魏征,惊异地喊:“魏征大人!我都瞧见了什么呀!我的眼睛要瞎了!”
一刻钟后,我若无其事地坐在萧萧阁外的三生石上,认真地听面前的往生魂讲着他的故事。我看着那魂的模样出神,准确地说他已经没有像样的模样了,脸上血肉模糊、满身伤痕,左腿生生被折断挂在那里晃啊晃的,看着他身着带血的破旧铠甲,满身血性杀气,我仿佛看见了一场大战,硝烟四起,血流成河。
我听霍子青神采飞扬地讲军中趣事,如何在沙漠中隐藏自己,如何自制炮弹,如何盘查环境推算敌人的进攻战略,打了胜仗全军庆祝共唱家乡曲,真真有趣极了。
“霍大哥,你十三岁参军,生平经历多在战场厮杀,殉国时不过十八岁,心中可有遗憾?”
我对霍子青心生敬佩,便开口问他。
“疏棠姑娘,不知可否让在下回故乡看一看。我生于战乱,幼时父母双亡,十三岁便投了军,此后随军出征,颠沛流离。可我还记得我的故乡,依山傍水,明清秀丽。那里的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孩童玩耍追逐,姑娘们临溪浣衣闲聊嬉笑,垂暮之年的夫妇依旧相爱相守。我离开故乡太久了,忘记了回家的路。”
他说到深处不禁哽咽,男儿有泪不轻弹,他随意地拂去脸上的泪水,抓起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
“苦……真苦啊。疏棠姑娘,你这是什么茶,竟如此苦涩逼人。”
我笑了笑,拿起面前的茶盏细细品了品,当真苦不堪言。
“此茶,名唤盛世同欢。”
漫忧谷有一处名曰望乡台,与人间相通,望尽凡间万事。
霍子青站在望乡台上寻找着,他小心翼翼地判别着每一处与家乡相似的地方,突然他的眼睛一亮。是了,就是那儿了!
回到故乡的人儿啊,他有家了。
霍子青回头看我,微微一笑。我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少年英姿,意气风发。他是少年将军,为国而生,忠义两全,直至家国沦陷,他执长缨、此生同,拼杀至最后一刻。
霍子青眼含泪光,那一眼他看尽自己的一生,他终于要回去了。这一次,只为自己。
“疏棠姑娘,谢谢你。盛世……同欢,呵,好一个盛世同欢!”
说罢,霍子青便在我面前消失了,望乡台啊望乡台,原来一眼便到头。
我伸手接过泯心收起来,这是第一千九百九十八颗,再有两颗我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身边有脚步靠近,我没有回头便知道是重宴,忽然说不出话来。他身为上古尊神,前些年征战三界,经历了多少杀伐,目睹了多少生死,心早就冷了吧。难怪当初连珏的生母归身时,整个冥界乃至八荒六国九重天都天翻地覆一团乱,他依旧如常,半滴眼泪都没掉,风轻云淡地处理好所有的事情。
“你做三十六重天尊神时,整日领兵打仗,见惯了生死,我这里的故事怕是入不了你的眼。”
“你这几百年在这儿听了多少故事,又见过多少生死,与我相比恐怕是青出蓝而胜于蓝吧。”
冥帝到底是冥帝,光光是一张嘴就能杀人于无形,真真是毒舌至极!可我不得不承认这才是他,才是上古第一尊神,那些温存和柔情真真是梦一场。
“冥界是换主人了么,你今日竟如此空闲在我这儿这么久?”
我不甘放弃又继续反问他。
“冥界本就不是我的物件,谁要想做冥界的主人大可以来拿去,只要有那个本事,我倒也落得清闲。”
如此一来,我便再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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