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明长昱入朝,回府时已快午时。
侯府这半日,也未曾安静,前院来了不少人,不少女眷得到消息,想来打探侯府未婚妻的虚实,都被长公主拦在了前院。
直到如今,侯府也从未对外宣扬过未婚妻的事,可京城里的秘密,只要不掩藏,就会渐渐流传。侯府越是三缄其口,他人便越是觉得确有其事。一时间,京城内怕是多了不少伤心失望的少女。
用过午饭,君瑶为方便随明长昱出入,扮作了侯府的幕僚,到明长昱院外候着。明长昱换好常服,出门便看见了她。见她已换好衣裳,淡淡笑了笑。
恰在此时,有人通报大理寺正入了侯府求见,在前院候着。
两人同往前院,君瑶规矩地跟在明长昱身后。
此时大理寺正到来,定是因为唐延的案子。君瑶花了些精力,粗略了解过大理寺正许奕山。此人寒门出身,颇有断案之才。只是生不逢时,年轻时,缕缕遭世族排挤打压,多次被贬,又因几次查破悬案擢升,仕途也算是坎坷。年近五十,才任职大理寺卿,又因得力门生卷入悬案被牵连,降职为大理寺正。
大理寺近些年式微,官员多出寒门,有权却多被掣肘,无法施展。故而朝中不少人在背地里嘲讽许奕山,入了大理寺这样的冷衙门,多半等于养老了。
新皇登基后,欲意重振大理寺,也安排过朝中要员兼任大理寺卿,效果却不甚明显,几番波折后,才选定明长昱。
到达前院后,君瑶终于见到了许奕山。他身着一身布衣,包裹着有些嶙峋的身躯,显得整个人矮小,却精干。
许奕山见到明长昱,连忙上前行礼,“下官见过侯爷。”
明长昱已让人安排了车马,直接吩咐人前往许奕山府上。
君瑶虚虚扶着明长昱上了车,正犹豫是否也跟上去,便听见他说道:“你也上来。”
她侧首,只怕于理不合,毕竟她现在只是假幕僚。
明长昱撩着车帘,说道:“路途稍有些远,你难道不上车伺候?”
身份尊贵的侯爷,出入怎可无人照顾?君瑶心安理得地上了车,倚在门边跪坐。车厢与外界隔绝,她安然放松了些。
马车前进,渐渐远离这片高楼府邸之地,前行往南。片刻后,车外的房屋已有些稀疏,风格颇为民居,与北边官邸不能相比。
见她脸上略带疑惑,明长昱说道:“本朝三品以上的官员才有府邸,其余官员若是有钱可自己买房,钱财不够,只有租房。”
君瑶举一反三:“如此说来,唐延也是租房?”
“不错,”明长昱颔首,“大理寺正既是唐延的师长,也是他的房东。”
朝廷还未正式授予唐延官职,他便在许奕山门下做佐官。租住在许奕山家中,的确更方便些。
京城房价时高时低,但大多时候,许多人还是买不起房的。尤其是平民,想要在京城买房,只怕要花上几辈子。而且朝廷对平民住房还有规模限制,若是僭越,极有可能被判为“谋反”,故而大多数人还是靠租房生活。
两盏茶光景后,车马终于停在大理寺正家门前。
正门偏小,门上方木匾镌刻着“许府”二字,笔力劲瘦,入木三分。宅院是三进的院落,占地较小。一进前院相对宽敞,是许奕山及妻儿居住的地方。二进院子,有东西两厢房,朝东为唐延住处,朝西为李晋住处。后院最小,是几个下人居住的地方。
许奕山虽是朝廷官员,可官从五品,俸禄还比不上京城之中的富豪商人。能有这么一处宅子,也算不错了。至于那几个下人,都是他妻子从娘家带来的,还算衷心。
许奕山直接带着明长昱与君瑶到了二进院子,说道:“唐延的房间,下官已让人封住了,未破案之前,谁也不能擅自进入。”
远远地便听见洒扫之声,许是知道家中又来了朝中官员,院内的下人们都远远的避开了,不敢靠近。其中一个仆人,本在院中打扫,见人来了,行礼后匆忙带着扫帚离开。她犹疑一瞬,看向许奕山,问道:“许大人,您院中有多少人?”
许奕山闻言看向她,精瘦干瘪的脸上,那双眼却跟外矍铄有神。他蹙眉,欲言又止。
明长昱说道:“他是我新得的人,人还算机灵。”
许奕山见他未反对,便回道:“下官家中人丁不旺,除妻儿之外,便只有四个下人。两个杂役,一个丫鬟,一个嬷嬷。都是妻子从娘家带来的。跟从下官多年了。”
君瑶皱眉,“听闻唐延自己有个侍从,叫重九。”
“重九是唐延从蓉城带来的,与我家没有签契约。不算的我府上的人。”许奕山说道。
君瑶环视二进的两处厢房,又问:“唐延死时,府上的人都在吗?”
许奕山再次打量她,虽有质疑,却也没恼怒,平和地说道:“除了李晋,其他人都在。”
三进的小院子,每处院落有游廊,布局错落,花草相映。若是唐延遇害,或许会有声响,难道院子里的人,都没有听见?
“没有,”许奕山回答得很肯定,他回忆着说道:“当晚院子里的人都睡着了,的确没有听到任何可疑的动静……”他忽而又有些犹豫,斟酌地说道:“后院中的杂役半夜时起夜,似乎听到什么动静,路过唐延屋后时问了一句,当时唐延还回答他没事。”
“当时是几时?”君瑶问。
许奕山摇头,“杂役小方本就睡得迷迷糊糊,哪里还记得是几时?”
说话间,明长昱已将这方院落观察完毕,“这东西厢房的布局,倒是很相似。”
“回侯爷,确然如此。”许奕山指着东西厢房,说道:“不仅外观相似,连内部结构都是一样的。只是李晋和唐延生活习性不同,布置上有些差别罢了。”
“当晚李晋不在,他却是第一个发现唐延尸体的人?”明长昱问道。
许奕山谨慎地说道:“李晋当晚留在了友人家中饮酒,多喝了几杯便没回来。直到天明时,才姗姗回府。因想着要及时去大理寺办公,就要叫上唐延一道。谁知唐延的房间门窗紧闭,叫人也不应,他就让人撞开门进去查看。进门后,就看见唐延的尸体倒在地上,已经没气了。”
他继续回忆着当时的情况,补充道:“撞开门的小方胆子小,被吓坏了,慌忙跑出去叫人……”他眉头紧锁,轻叹道:“下官查案多年,自然也懂得验尸的门道。得知唐延出事了,先查看了他的尸身。那时尸体已经冰冷僵硬,少说也死了两三个时辰了。”
“确定门窗都是紧闭吗?”君瑶疑惑地问。
许奕山神色有些凝重,“不敢完全确定。门被撞开之前,下官并不在。但之后下官查看了房间,并未发现门窗有破损的情况。”
君瑶和明长昱都没急着进入唐延的房间,而是沿着游廊走了一圈。许府的确相对简陋,前后只有进出的门,围墙不高,装饰着简单的黛瓦。
就这样的院子,若是贼人想出入,岂不是轻而易举?
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地,明长昱沉声问:“许大人,唐延是你的门生,你平常可有何发现?”
许奕山脸色有些沉郁,有些低落地说道:“侯爷,不瞒您说,若非下官曾欠了唐郡守人情,下官或许不会收唐延为门生。”
“为何?”明长昱追问。
许奕山有些难堪,叹气道:“唐延的确有些才华,可于刑狱断案之道,却有些平庸。好在他还算好学,又曾向下官表示愿意留在大理寺,下官这才勉强留着他。”他摇摇头,继续说道:“唐延虽平庸了些,可行为也无差错。出事那些天,也没见有何反常之处。”
“比起李晋,他如何?”明长昱状似随口一问。
许奕山露出欣慰之色,“李晋也算是个可塑之才,若下官倾力相授,而他又肯上进,多积累些经验的话,或许会有一番作为。”
明长昱不置可否。李晋与唐延一样,同为科举及第才入京的。只是中了科举,过了应试,也不一定会立刻有官做。朝廷开设科举,虽为不少寒门子弟提供了进入仕途的门道,但是在此之后,如何发展,可就错综复杂了。难不成一及第就给高官做?那是不可能的。且不说官位已饱和,就算有空缺,也不会率先给毫无经验的寒门子弟,若是运气不错,能回乡从芝麻县令做起,也算不错了。
所以许奕山认为李晋或将有一番作为,其实有些理想化。许奕山他本人,也不奋斗了几十年,才任职大理寺卿吗?可惜板凳还没坐热,就被贬了下来。
明长昱曾经以为,与其耗费十几年寒窗苦读,也不如征战沙场,建立军功来得痛快。毕竟十载寒窗也不一定能科举及第,而军功却是实打实的。
他无意间将此想法透露给老侯爷,老侯爷哂笑:“无知小儿!”
年少狂热,明长昱当真就征战沙场去了。果然建立功勋,还继承了侯爵位。
君瑶腹诽,十载寒窗,比不上祖宗基业啊!
又徘徊查看了片刻,君瑶与明长昱进入唐延房间。
占地面积小的院落,房间格局自然也小。唐延所住东厢只有内外两间,外间用做书房办公,里间便是寝室。书房相对宽敞,临窗之处陈设案几,案几上摆列笔墨纸砚以及几套书,都是上品,品相不凡。书案前一方矮榻,榻上铺着软垫,垫上针绣鲤鱼江牙,针脚细密。书案旁角落,是一鼎香炉,炉中香灰细腻,香味轻郁。书案内有抽屉,屉中放着从蓉城而来的家书,并无不妥。
与寝室相隔的墙面,立着书架,架子上没有珍奇贵重之物,倒是放满了书籍。
君瑶随手翻阅几本,又放回去,回头低声对明长昱说道:“这些藏书倒是丰富,有的还是绝版。”
明长昱目光往书架上一扫,“嗯,回头让人带回去,好好查阅。”
在外间暂时没有发现线索,许奕山带着两人入了寝室。寝室较窄,人一多便有些周转不开,他便站在门口,指着床边的柜子,说道:“尸体就在柜子旁发现的。”
君瑶看向柜子,果然看见了柜子前的地面上的血迹,血迹已发黑干涸,有些恶臭,从形状上看十分凌乱,不成规则,倒像是被多次擦蹭过。
她蹲下身,放低视线,从下往上看,在柜子上也发现少量血迹。
她问:“尸体是怎么陈放的?”
许奕山怔了怔,未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连忙唤了杂役小方来。小方不敢懈怠,行礼后用力回忆,半晌才说道:“尸体仰面躺着,头朝床的方向,脚朝门的方向。”
君瑶起身,下意识看了眼柜子上的血迹,忽而顿了顿。明长昱与她一样,同样看到了柜子上的异常。
柜子的门锁着,门上镶嵌着铁环,铁环上绑着一条极细的黑线。柜子颜色暗沉,若光线再差点,只怕很难发现那条细线。
“这房间没有动过吧?”明长昱问。
许奕山笃定地说:“没有,唐延的尸体被刑部的人带走之后,下官就下令封锁。外门都上了锁,绝对不会有人来。”
柜门上镶嵌铁环,是为了更方便拉开柜子。铁环设计也精巧,雕刻着如意祥云。可为什么还要在铁环上绑细绳?
君瑶靠近观察细绳的绑法,死结。这样细如发丝的绳子,绑了死结,是无法解开的。
暂时不得其解,君瑶看向明长昱,说道:“侯爷可带了钥匙?”
这时候,两人就像有了默契般,明长昱从躞蹀上摘下针筒,递给她。
君瑶瞧着他那双修长匀称的手,既欣赏又叹服。他身着常服,青衣轻拓,身段风雅,分明是风流公子的打扮,却因腰间躞蹀而平添英气清朗。躞蹀上佩着玉,螭龙纹银香囊,还带着七事。七事是武官随身佩戴的,有佩刀、刀子、砺石、契芯真、噦厥、针筒、火石。
身为身份贵重的侯爷,七事不但实用,还精巧雅致,单说针筒,针身乃上乘白玉,针尖嵌以金刚石,价值千金。
君瑶拿着针筒,往所住柜门的铜锁上一捅,开了,真是方便。
她顺手将针筒还给明长昱,拉开柜子,却是蓦地怔住。
原本以为这柜子中或许会放着贵重之物,却不想其中只放着几件衣物,以及男人常用的玉簪饰品,也算名贵。除此外便是几幅名画,还有些印章……
君瑶与明长昱端详片刻,再一次形成默契,让人将柜中之物全部带回调查。
将柜中物品全部清出整理,君瑶关上柜门。手拂过,清晰地感觉柜面凹凸不平。
“这似乎,是撞击的痕迹,”她指尖顺着漆面抚摸,“痕迹还很新。”
从痕迹形态看,撞击的力道是从上而下的,颜色痕迹较淡,不易发觉。
“地板上也有撞击的痕迹。”明长昱说道。
木质地板,半新不旧,但很是干净,几乎没有明显的灰尘。明长昱让人备了一盏灯,点亮后微微俯下身,灯光立即照亮柜子一侧晦暗一角,果然显出清晰的木板破裂痕迹。
地板不知被什么东西砸过,向下凹着,凹陷周围裂开道道裂纹,破碎不堪。
“地板凹陷破碎,周围却没有木屑,看来这里被人清理过了。”君瑶轻声一叹,又查看整间卧室的情况,却没再有其他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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