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还没过去，奥林在肉摊前揉着后脑，雷甘留下的余痛未消。“还好是个砖，要是把剑，岂不是立毙了，”奥林骂道，拿出银币，买下猪肝，几个猪肝堆起来，有酒桶盖那么大。
等待找零的时候，他回顾了一下。障碍魔法在艾洛温不过是常见的工程魔法，而猎魔人这支军队都没能解决，这个时代的魔法可能没有更新多少。
这时，教堂的钟声响了，连续的三响，稍微停顿，又是三响。
现在还是白昼，远处却亮起火光，集市立刻慌乱起来。采买的人纷纷离开、店家关门。
胖胖的肉铺店主赶忙把猪肝和铜币塞给奥林，在案板边上擦了擦油腻的手，收起摊位。
“怎么回事？”奥林问。
店主没回答他，“砰”地一声关了门。
奥林正迷惑时，一匹脏兮兮的棕马在他身边停下，卡拉斯从马背上跳下，官服膝盖以下都是泥泞。
“终于找到你了，快和我回家，”卡拉斯拽住奥林的手，把他往马上推。
“我的事情还没办完，”奥林轻柔地抱住卡拉斯，“这钟声怎么回事？”
卡拉斯又抓住奥林，说：“这不是报时，而是最高级的狩猎预告！”
迪兰偶有城内猎魔行动，猎魔人会随魔物的规格进行鸣钟警告，以便市民躲避。最高级的警告会伴随着六次钟声，到狩猎结束，会再次以六声钟鸣宣告。
这时火把逼近，奥林看清了猎魔人的队伍，其中法杖林立、长弓大剑闪着寒光。
“索南夏因，艾洛温的恶魔！”为首的猎魔人横过长剑，“诱拐军人、扰乱治安，还不束手就擒！”
奥林“噗哧”笑了一声，数铜币的手微微颤抖，心想要是再慢半拍，他就租希普回家去了。
“猎魔人是冲你来的，”卡拉斯说，“和我躲起来，我们去找房东，请她保护。”
“这点小事还不用劳烦房东，交给我。”奥林重头数了一遍铜币，确认数量无误，就把猪肝塞给卡拉斯，说：“回去做饭，我今晚就要吃到这个，立刻马上回去做。”
“你……”
奥林抱了抱卡拉斯，展开双翼，向码头而去。
路过障碍魔法留下的土堆时，奥林犹豫了一下，解除了魔法。不出所料地多了一队追兵。这件事和债务、契约毫无关系，为何要这么做呢？奥林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在他思索的时候，太阳更低了。
码头上空无一人，奥林踏上一艘战船，扬手发动魔法，船帆鼓起、战船驶入内海，将猎魔人远远抛在岸上。
钱够了、船有了、追兵少了，剩余的魔力和时间还足够进入内海。奥林坐在船头，长出了一口气。劳碌的生命虽然不知尽头，但也比死着好。
接下来就是在日落之前回去，奥林想着，陷入短暂的睡眠。
船身突然摇晃起来，奥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希普孤岛般的巨大身躯从海面上浮出，蓝色眼睛泛出光芒。
战船先是摇晃，紧接着被希普顶出水面，又恢复平稳。
“奥林亲王，您来啦，”希普说。
奥林举起钱袋，说：“按照约定，我来还债。”
鱼眼信使又出现了，他踏上甲板，对奥林施礼。奥林递过钱袋，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等到鱼眼信使确认完毕、返回希普身边时，奥林感到体内最后的一点魔力也消耗殆尽。
希普听信使汇报完毕，僵硬的眼中闪烁着满意的神色，他对奥林说：“我们的旧债已经结清。愿深海和艾洛温的友谊长存。”
“友谊长存。”奥林说着，举起左臂，代表希普的五角星浮出，在空中碎裂。
奥林垂下手，债务契约返还了些魔力，他还能勉强保持站姿，希普却愉快地叙起旧来。说是叙旧，不过是希普单方面的絮叨，奥林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顺着节奏附和。
契约虽然返回了魔力，但不够奥林返航。他自身的魔力系统也无法转换海水的魔力。那么问题来了，接下来怎么回去？
奥林望着渐渐变暗的天色，陷入思索。
——重生之后，今晚会是第一个过劳之夜么？
那就离死又不远了，因为夜间劳作这件事，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
突然，希普说到：“……皇帝艾因到了西方大陆的祖登，还是皇帝。”
哥哥？奥林精神一震。
“为什么去西方？”奥林问。
希普气鼓鼓地说：“没听我说话吗，政变！公主尤瑞尔把皇帝艾因拉下了皇位！”
奥林愣住了，他对侄女尤瑞尔的印象还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而两百年间，世事变幻无常。统一了两片大陆的皇帝被逐出故国，娇小的公主也长成了无情的女皇……
奥林张了张嘴，半晌才说：“我的意思是，祖登是西方大陆的荒原。我哥哥为什么选择那里？”
“我哪懂陆地上的家伙怎么想？”希普回答。
没等奥林回应，希普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他说：“奥林亲王，你看谁来了？”
奥林回头望向海面，火把和夕阳把海面染成斑驳的红色，猎魔人的舰队迅速地将他和希普包围，雷甘表情复杂地注视着他们，斗篷在海风中猎猎作响。
奥林立刻站起来，指着雷甘骂道：“急什么急？你的手下我早就放了，半天都等不了？”
雷甘卸下装备，由桅杆越上奥林所乘的战舰，拍了拍船舷。
“怎么？借个破船，还想要钱？”奥林又骂。
雷甘严肃地说：“这艘战舰是迪兰的国家财产，由不得你擅自滥用。”
这确实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奥林思忖片刻，对希普说：“我先走了。”
希普似乎没理解奥林的意思，一时没有应答。
奥林苦着脸，对雷甘摊开双手，说：“本以为是个便宜渔船，借了补租金就算了，没想到是贵国的战舰。仪表寒酸是一回事，法令还是要遵守。我入乡随俗，请执政官依法办事吧。”
虽然奥林话中绵里藏针，雷甘依然露出意外的表情，也许是没想到奥林的脸色变得如此之快。既然如此，雷甘也不多说，命令旁边的猎魔人解下武装带，捆住奥林的双手。
奥林随着雷甘向猎魔人的船走去。返航这就有着落了，他的魔力余量刚好用一次隐身魔法，到岸上就由不得这群人类了。
等奥林到了船上，旁边的猎魔人掏出一个袋子，对着奥林当头浇下，顿时尘土弥漫，奥林咳嗽不止。
“咳咳……为什么突然让别人吃土……”
奥林抱怨几句，发现残留的魔力也没了踪迹。不消说，这灰尘正是先前决斗时用的禁魔符灰。
奥林吐了几口灰，心里闪过卡拉斯的脸。他希望这个国家的官员穷一点、制度灵活一点，更希望卡拉斯还有余钱把他赎出来。
“站住！”
希普的声音响彻海面，激起惊天巨浪，将先前奥林乘坐的战舰一折两段！
希普怒吼道：“雷甘梵迪林！不知羞耻的私生子！胆敢侵犯我的领地？”
奥林心中一惊，梵迪林是艾洛温边境小国的贵族姓氏。执政官雷甘如果真的来自艾洛温，那么认出奥林是恶魔也在情理之中。
雷甘扛起猎魔大剑，白发和漆黑的剑相得益彰，他对希普说：“此处是迪兰的内海，我作为执政官前来抓捕逃犯，合情合理合法。”
“放肆，区区人类，说什么笑话！”希普说完，缓慢向下潜去。
猎魔人见状，战船之间顷刻遍响短促的钟声。两名猎魔人把奥林绑到桅杆上，就散开列阵去了。
“你们别急着打，把话说清楚啊。”奥林抱怨着蹬了蹬腿，绑带绑得格外结实。他迅速把双手恢复成恶魔形态，用指甲割起绑带来。
雷甘高喊：“各舰魔法师就位，准备！”
钟声停止，各船只上的猎魔人摆出传统的三列阵，甲板上井然有序，阵容的第一列是散列的战士，个个手持沉重的大剑；第二列两边是持长鱼叉进行牵制的矛手，中间是准备魔法符灰布阵的魔法师；第三列是专职施法的魔法师。
海面卷起深深的漩涡，水流将舰队向其中拉扯，几乎将船只掀翻。开船的猎魔人轻车熟路，随着魔法的加护，稳稳地控住船，舰队在漩涡之中错落有致地行进着，有如古老的战争油画。
奥林不由心生赞叹，还好两百年前希普没碰见这支海军，否则睡神神殿根本无法奠基。
突然，希普从漩涡中探出头来，转向雷甘所在的主舰，张开小山般的巨口，冲了过来！
钟声又响，雷甘一声令下：“‘污秽’，放！”
猎魔法师纷纷开始咏唱、发动魔法，海面上聚集起折线形的符文。岩浆般的符灰倾盆而出，直奔漩涡而去。随着海风的助力，尽数倒入希普口中。
漩涡即刻消失了。希普停止游动，翻腾着呕吐起来。
奥林看着海面上漂浮的奇珍异宝：香料、玉石、各类美丽的雕像——其中还有他先前还债的金币和铜币。
奥林的嘴角抽了抽。真是莫大的损失啊，他想着，继续切割绑带。
“呕，恶心，可恶的私生子——”希普叫骂着。
这魔法阵列应该是以“污秽”的概念为基础、集合让海兽希普感到不适的物质做成符灰，从而进行驱逐的魔法。雷甘的魔法体系值得认可，从原理、部署到执行，一气呵成。
希普见不能取胜，高声骂道：“奥林瓦伦廷！艾洛温的卑劣恶魔，你是假意还债、故意把私生子引来，要损害我的领地不成？”
“奥林亲王？”雷甘惊讶地回过头，“不是两百年前加班加死了？”
“这是人该说的话吗？”奥林给了雷甘一脚，对希普高喊：“我不是、我没有！你看这人还绑着我呢！”
“一派谎言！呕！”希普又吐了一口，“也罢，今天把你们全淹死在这里！”
海面漩涡又起，希普调转身体，向奥林和雷甘的主舰撞来！
奥林问雷甘：“还有什么对付它的手段吗？”
雷甘摇摇头，说：“长久以来我们一直没有杀死海兽的办法，只能驱逐。”
舰队两翼的矛手纷纷投出鱼叉，然而并不能阻挡来势汹汹的希普，张开的巨口越来越近。奥林可以看见岩石般厚重粗大的牙齿、上面挂着的船板、海草和奇形怪状的尸骨。
奥林转转手腕，身上的绑带应声而落。
“你！”雷甘一惊，问：“你有什么意图？”
奥林转了转脖子，说：“此事因我而起，也该由我而止。我吓他一下，你们有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恶魔先前展露敌对的态势、调侃的态度，此刻竟然突如其来地转变，雷甘迷惑了，他先下了撤退的命令，又问奥林：“为什么要帮我？”
“为了在以后的外交纠纷中，有话可说，”奥林说，满意地看着雷甘的迷惑浮到脸上。
奥林舒了一口气，翻转手腕，调用最后的魔力。他脚下浮起火红的魔法阵，顷刻笼罩全身，将他擎到空中。
希普见状，暂停了攻势，回头一转退了开来。
奥林的声音在海面上回荡，经过魔法的放大，有如神谕：
“深海的主宰，此行是友好的象征，我无意进犯你的领地。引来人类的军队，也非出自我的本意。”
强大的魔力充斥海面，就连检测量度最大的魔仪也变成了黑色。猎魔人的舰队即刻掉头，极速向海岸驶去。
雷甘登上船尾，向空中望去，面前的景象令他终生难忘：
奥林在空中展开蝙蝠般的巨大双翼，他的头上生有粗壮的黑色长角，腰后探出布满鳞片的长尾，膝盖以下是山羊般的毛绒腿脚。恶魔被火焰环绕，深红的双眼透出彻夜劳作的疲惫。
奥林又对希普说：“我已清偿债务，作为友好的象征，也希望您展露诚意。今天不如就此作罢，来日我定当拜访、共同回忆旧日的荣光。”
希普盯着奥林，鱼眼里没有一丝感情波动。
“深海和艾洛温有友谊，和私生子没有。”希普说完，向舰队游去，庞大的身躯引起惊涛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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