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奎恩家。
奥林被花香唤醒，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卡拉斯的卧室。他环视四周，目光落到房间的主人、香气的源头上。
卡拉斯坐在缺角的木质书桌前，安静地阅读古书，时不时在旁边的纸张上记下笔记。羽毛笔如鸟儿般翻飞，长袍的袖子滑下，露出匀称流畅的手臂。早晨的阳光投入房间，在卡拉斯身上披下温柔的光芒。空气仿佛也随之凝结了。
奥林眯起眼睛，注视着卡拉斯，沉迷于这静谧安稳的时刻。直到卡拉斯停止书写、回应他的目光。
卡拉斯说：“你醒了。”
奥林揉揉眼睛，问：“我怎么睡在你的房间？”
卡拉斯从书桌前起身，停到奥林身边，用手帕为他擦脸。奥林阖上眼睛，享受轻柔的抚慰，直到卡拉斯擦拭完毕，虚汗浸透手帕，奥林才回想起昨晚事件的后续。
施法消耗了奥林大量的魔力，这个魔力量在艾洛温本来是呼吸就能补充的、完全不必留意。而迪兰的自然环境缺乏魔力，奥林又一时没有改变习惯。所以坚持到进奎恩家门之后，他就倒下了。
奥林隐约记得，卡拉斯从门口把他扛到卧室，之后他就陷入了昏迷，什么都不记得了。
奥林望着卡拉斯细瘦的优美手臂，心想真是为难他了。毕竟人形的奥林比卡拉斯高出半个头，又多了两只橘猫的重量。
奥林的目光向上游走，最终对上卡拉斯的眼睛。
年轻史官用闪亮的眼睛注视着奥林，说：“刚习惯你游刃有余的行事风格，没想到这就突然倒下了。我有些担心，就把你安置在自己房间里了。”
在危机时刻，身边有乐意照顾的人，不失为幸运。奥林想着，比魔法更炽热的暖流从心底升起，与夏季的阳光交织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
奥林摇摇头，对卡拉斯说：“我没事。”
卡拉斯递上手帕，指了指奥林的左眼，问：“真的吗？那你的眼睛怎么还在流血？”
奥林擦了擦眼睛，血水清亮透彻，和外伤不同。他舒了一口气，接过手帕，按到脸上，说：“你当我喝多了吧。”
恶魔的情绪波动如果达到一定水平，就会引起魔力反应。奥林的反应是左眼流血，因为左眼是他身上最通畅的魔力出口。
作为艾洛温国家工程的决策者，奥林习惯了少有情绪的生活。如果有，多数是为了达成目的进行的表演。加上两百年的死亡，他几乎忘记了“情绪”的感觉。
这时，卡拉斯俯身抱住奥林，说：“别怕。”
奥林僵住了，这是他第一次被安慰“别怕”，还是被一个比他年轻几百岁的人类？！
刚刚清晰的视野又模糊了。尽管奥林不清楚自己是因为什么情绪产生波动，但绝不是恐惧。奥林由着卡拉斯抱紧他，由着寒凉的触感在身上蔓延、与心中的暖意交缠。
奥林贴上卡拉斯的耳朵，本来想说些温柔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变成：“魔法资格证有了，召唤什么时候进行？”
“什么时候都行，”卡拉斯拍拍奥林的背，“先等你好起来，我会在仪式中呼唤你，以你真正的名字。”
卡拉斯捧起奥林的脸，细数他在历史中发现的疏漏。虽然《玫瑰王朝编年史》有断代，但对应的建筑史并没有。他在每个重大建筑的记载中，都找到了逆时针火环的标志。
——奎恩阁楼上有一块棺材板，上面有相同的标志。
现在，他们只差一个名字。
奥林问：“我就在这里。为什么一定要在仪式中呼唤我？”
卡拉斯说：“我想和你取得联系，但不满足世俗的公务。史料失佚，又无法提供逻辑的证据。所以，如果召唤成功了，我就当是和你取得联系了。”
奥林思索片刻，“联系”可以算作誓约的一种。他已经很久没有新的魔法誓约了，那些带来重重限制、又换不来什么好处的合约。但是这个年轻人的要求又如此模糊，给他一个无妨。
奥林抬起左臂，拔下一片暗红色的鳞，忍痛塞到卡拉斯手里，说：“你这个固执的人类。如果一定要召唤到我的话，把我的鳞加入召唤魔法里，有助于校准目标。”
卡拉斯接过鳞片，用干净的白色手帕包起来，虽然他动作轻柔，鳞片锐利的边缘还是把手帕的线刮了出来，卡拉斯把棉线在手帕外头绕了几圈，小心翼翼收入怀中。
这时奥林的视线恢复了，思绪也回到了现实：距离还债的约定时间还有两天，而欠希普的三十枚铜币还没着落。
虽然先前的神判决斗让他有了生活费，但多是按银币结算的。需要铜币的话，要到集市上换。去集市往返、约船员出海要半天到一天的时间。
不过考虑到先前碰见了海兽，有租不到船的可能。
尽管希普不差这点钱，但奥林依然是艾洛温的亲王，他的举动关乎国家的信用。
“距离考试结束多久了？”奥林问。
卡拉斯说：“两天前晚上考完的，怎么了？”
只剩半天时间了！奥林“腾”地坐了起来，说：“我出门。”
“你身体还没好呢！”卡拉斯在他身后喊。
奥林跳下一楼，只见客厅里座无虚席，个个都是身着戎装、配备大剑的猎魔人。
奥林见状，平淡地说：“奎恩的店又开张了？怎么买了支军队回来？”
唯一坐在椅子上的人站了起来，这人一头白发，正是执政官雷甘。
雷甘转过身，对奥林说：“索南夏因，你把我的手下锁在了集市的小巷里，放了他们。”
奥林想着，按了按额头，昨夜被猎魔人跟踪围攻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当时，奥林发动了障碍魔法，形成隧道般的土层，把围攻他的猎魔人小队锁在里面。
奥林掂了掂手里的银币，心想是时候给这个执政官一点教训了。
他对雷甘说：“那是你的部队挖的工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根据当时的法令，魔仪检测是唯一验证魔法的依据。如果魔法没有当场被魔仪检测到，则无从查证。
雷甘保持着平静，说：“那么多人看到你施法，你要怎么否认？”
奥林回敬道：“除了你的军队，还有谁看到我在那里？”
雷甘的眼角抽了抽，说：“如果我找到其他人证，你会解除魔法？”
奥林从这话里听到了“无计可施”的意味。两天了，如果有能解这魔法的法师，执政官也不必亲自来了。
奥林笑着说：“没有物证说明我对你的军队施法。或者说，魔法的施放只能在当时获得证据。亲爱的执政官，这条法令你还认可吗？”
快否定，快灰溜溜地滚蛋，这样就有空去换零钱还债了，奥林心想。
雷甘注视着奥林，问：“你想要什么？”
奥林捏着银币、环视四周，他的目光在各位杀气腾腾的猎魔人身上停留。雷甘见状，心领神会地屏退下属。客厅里瞬间空了出来。
奥林问雷甘：“你的下属在那天晚上要做什么？”
当时猎魔人手中拿着绳子，奥林有一种近乎“绑架”的感觉，然而现在的氛围让他情不自禁地往“抢劫”上胡思乱想。
雷甘强硬地回答：“外乡人无权过问我国的执法行为。”
奥林又说：“回答我的问题，也许我能帮忙解放你的下属。要是拒绝，那我也无能为力了。有些魔法短期也能置人于死地，不过——”
奥林看到雷甘眼里闪过犹豫的神色，就放缓了语气，继续说：“建立规则，所求必然是秩序。说说你的难处吧。”
雷甘的目光越过奥林的肩膀，投向暗中观察的卡拉斯。他是个好史官，但不是个好斥候。
奥林回过头，对卡拉斯说：“回去休息吧，别担心。”
卡拉斯犹豫着碰了碰脚尖，最后还是上楼去了。奥林感觉手里的银币要和他的心一起熔化了。
这下客厅里只剩奥林和雷甘了，雷甘抬起双腿搭到桌上，讲述军队的难处。
驱逐海兽、维护通商是猎魔人的职责，入海作战也使他们损失了不少人员。然而迪兰人口不多，年轻人并不愿意参军。乐于参军的都是活腻歪的老年人，无法形成有效的战力。
为了增加兵力，猎魔人迫不得已开始夜间绑架年轻人。
奥林点点头，说：“如果能出海的话，你们可以继续招募雇佣兵和奴隶。”
“我没有商船，”雷甘说，“商业是以自由贸易为基础的。我不擅长。”
奥林脑中掠过蒂朵夫人的形象，而这时天色产生了细微的变化，下午已经过半，集市距离停歇不远了，奥林的耐心也到了极限。
他又掂了掂手中的银币，对雷甘说：“我有一个人选，改天介绍给你。今天我有要事在身，先走了。”
没等雷甘回答，奥林推开门，挤出熙熙攘攘的猎魔人，向集市奔去。
雷甘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我的下属们还被魔法困着，你得解决！”
日光西斜，时间紧迫，奥林管不得那么多了，向集市的方向奔去。体内的魔力存量足够他到海边，就算运气太差、没有船载他，进入内海也够了。
“我的下属怎么办！”雷甘一把扣住奥林的肩。
“跑这么快，你还是个当官的吗？”奥林骂道，回手甩开雷甘。
论脚程，奥林确实不是正规军人的对手。他只好调动魔力，撑起身体，一个跳跃上了房顶。迪兰的房顶比地面好不了多少，一步三个坑。奥林凭着恶魔的高速反应神经和建筑经验，迅速判断落脚点，向集市的方向去。
雷甘不依不饶，单凭人类的体能继续追击。地上的猎魔人也随着统帅列队急行军，向集市而去。
“索南夏因，站住！”雷甘高喊。
奥林没停半步，继续向前奔跑。他举起左手，手心投射出镜子般的平面，镜面之中映出雷甘的身影：他捡起一块碎瓦，向奥林的方向瞄准。
听到房顶响声的市民探出头，看个正着，迷惑地说：“执政官怎么亲自上房揭瓦了？”
奥林忍住笑，想象着雷甘尴尬的表情。此时他已经把雷甘甩到三幢房子之后，心想雷甘虽然谨慎，但事已至此也是无计可施了。
没料脑后一痛，奥林的乐观随着身体坠下房檐。他回手摸去，抓到一块三角形的碎砖。
准头太毒了！奥林心里叫骂道，只好调用宝贵的魔力。双翼从腰后展开，他滑翔到矮一些的房顶上，稳住身形，忍痛继续奔跑。
这时雷甘也追了上来，见到蝙蝠般的双翼，不由停下脚步，拔出长剑。
“艾洛温的恶魔？”雷甘惊讶地说，“这里怎么会有？”
“好眼力，惜命就溜吧，”奥林笑了笑，翻动手腕，隐身而去。
雷甘焦躁地左顾右盼，结果脚下一滑，栽进房顶的漏洞。
“贵国的执政官莫不是小丑出身吧？哈哈……”
恶魔的笑声在空中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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