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奥林心中暗叫不好，即刻跟了上去。希普在海中的速度极快，一转眼就追上了舰队，向尾部的船只撞去。

    “住手！”奥林喊了一声，声音被海浪淹没。

    队尾的船只有一艘被希普撞上，船身从中折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船板飘零。海中顷刻冒出无数飞鱼，疾飞如箭，嗖嗖作响，将落水的猎魔人层层罩住。

    奥林张开双手，火焰形成箭雨，对着希普和飞鱼群兜头罩下。然而这攻击只能勉强驱散飞鱼，希普毫无感觉似的继续向舰队中间冲去。

    奥林甩了甩手臂，没有半点火星出来。刚才的一击过后，他的魔力也到了底。

    沉重的钝响此起彼伏，希普冲散舰队、啃咬船只，猎魔人在海中有条不紊地还击、拯救战友。

    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战斗，猎魔人没有杀死海兽的手段；撤退，在海上，任何船只都快不过希普。

    ——没有任何机会了。

    奥林咬紧牙关，魔力消失，他的身体渐渐下沉、意识也逐渐模糊。

    眼角的余光中，奥林看到雷甘对他敬了个礼、随后亲自挥剑砍向海兽希普。

    奥林向舰队伸出手，重生后的短暂记忆涌上脑海。空荡荡的出租屋、冷冰冰的猎魔法庭、卡拉斯的寒凉拥抱、活着的美妙感觉……

    到此为止了？

    奥林的脚踝浸入海水，卡拉斯的面庞和昏迷的幻象混合，在他眼前飘荡。他艰难地抬起腿，向海岸的方向行进。只为多靠近卡拉斯一步。他不想死，无论是庄严的战死还是不堪的溺毙。就算无处可去，他也想回到那个年轻人身边。

    奥林的眼中又滴出血来，他擦去血迹，命令自己恢复理智。

    他继续向前走去，深海似乎变成了浅滩。

    为什么水面上还能行走？

    奥林低下头，迷幻的光芒和深厚的魔力让他彻底清醒过来。脚下的海水闪烁着华光，构成星云的符号，强悍的魔力也随之注入他的身体。

    星团中传来奎恩和卡拉斯的争吵。

    奎恩：“无稽之谈！哪有召唤魔法这种东西？”

    卡拉斯：“我成功了，我能听到他在海上！你听听，这是不是猎魔的钟声？是不是海涛？”

    奎恩：“你成你个屁？我是宫廷法师还是你是？”

    卡拉斯：“我现在就喊他回来，怎么样？”

    奎恩：“他能从这个法阵回来，我就把猪肝生吃了！宫廷法师的执照也送你！”

    奥林露出欣慰的笑容，自言自语地说：“小天才，你的召唤魔法成功了一半，让我们看看另一半吧。”

    奥林俯身，伸出双手探入法阵，仪式形成的魔力在他手中汇聚，再均匀流向身体各处。他想起卡拉斯先前阐述过的召唤原理，这个魔法是用魔力连通被召唤者，再用仪式和魔法阵作为被召唤者的降临之处。

    奥林汲取着魔力，平复呼吸。回忆卡拉斯准备的供品：红色鱼眼、蝙蝠翅膀、山羊零件，都是针对他的形态选择的近似品，加上奥林留下的鳞片，联系是足够了。至于提供魔力的供品黄金……

    卡拉斯在迪兰国库举行仪式？奥林不敢多想。

    等到魔力充足，奥林展开双翼，升到空中。强大的魔力先是贯通海面，再汇聚到奥林身下的海水，直入海底。海中升起冲天的龙卷，海浪轰隆声不绝于耳，直奔希普而去。

    “好了，结束这场争斗，”奥林自言自语地说。

    希普也停止了攻击，雷甘见状，放开插在鱼眼里的猎魔大剑，和下属退回船上。

    “‘崛起’！”

    奥林结束吟唱，抬起手臂。海洋震撼，海床随着他手臂的动作缓缓升起，自海岸向战场而来。海水落下，发出雷鸣般的响声。

    “你干什么！”希普转身回游，对奥林高喊，“你想填平大海？”

    奥林笑着回答，他的声音被浪涛淹没：“怎么可能，我的本事不在海上。”

    希普咒骂着撤退，然而赶不上随着海床浮起的速度。随着海床露出水面，沉寂在海底的生物也随之重见天日，它们大小不一，多数没有眼睛，为战场平添一份诡异气息。

    群山般高耸的地貌迅速自下伸出，在战场中间停住。奥林打了几个响指，稳稳控住海床和岩浆，免得伤人。海床先将希普和舰队隔了开，然后颠簸几下，把孤岛般的希普顶回海中。

    猎魔人迅速反应过来，纷纷下船，沿着浮出的海床追击希普，鱼叉、大剑、魔法交织成片，和夕阳融为一体。

    “艾洛温的恶魔都是混蛋！”希普叫骂着，潜入海底不见了。

    奥林降下高度，停在海面上。海床将他和猎魔人隔了开来，事态暂时告一段落了。奥林长出一口气，咳了起来。

    奥林虽然实现过调动地壳级别的魔法，但都是在周密的部署之下进行的。而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快速施法、打开局面，五百年来还是头一次。

    实现了这个魔力量级的魔法，卡拉斯到底是什么天才？

    不过也多亏了他，今天的公务才得以告一段落，奥林想着。突然，身下的法阵中传来卡拉斯的声音：

    “艾洛温故国的奥林亲王，旧日的技艺以你为尊。谨以群星之辉、孤独的观察者的名义，我呼唤你。如果你响应这呼唤，请来到我的身边。”

    奥林的心中泛起暖意，他闭上眼睛，任凭星光和魔力把他包围，他轻声说：

    “可爱的人啊，我响应你的呼唤，以永恒的王朝、无常的命运之名，我即刻赶到你身边。”

    *

    奥林睁开眼睛，阁楼还是他最后修补时的样子，墙壁洁净、奎恩的囤货散落遍地，鱼骨魔杖一折两段、魔法袍上的鸟妖羽毛零散飘落。仪式余韵未消，房间里的魔力浓度堪比艾洛温的空气。

    奥林身处重新绘制的法阵上，法阵笔触优美，痕迹鲜明。他抬起头，打量着对面的两人。奎恩目瞪口呆，卡拉斯则满脸惊喜。

    奥林对卡拉斯说：“我回来了，不，我来了。”

    卡拉斯上前抱住奥林，说：“欢迎回来，外乡的朋友索南·夏因、艾洛温的奥林亲王。”

    奥林张开双翼，摸了摸卡拉斯的脑袋。卡拉斯举手揉揉他的翼膜。幸存的愉悦眩晕冲进奥林的脑袋，在其中爆炸。

    得救了！不用过劳了！免死！

    “你来了，这样我就有和你的‘联系’了，”卡拉斯说。

    奥林按捺住心里的喜悦，模糊地“嗯”了一声。

    奎恩惊讶地问：“真的成了？前所未有的召唤魔法！”

    卡拉斯回头，对奎恩说：“成功了！”

    奥林一指奎恩，高喊：“生吃猪肝！”

    “别说了，我这就去做饭，”奎恩一溜小跑出了门。

    这时钟声响了，三下连续的，响了两次。奥林心知猎魔人也摆脱了险境，就舒了一口气，不由坐着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格外沉，像是经久劳作后的第一天假期。

    奥林被阳光唤醒。他睁开眼睛，发现身处房顶上，身下还是一个魔法阵，形状和复活他的那个一样。阳光照在他身上，魔力有如清风，在他身上流动着。

    卡拉斯坐在法阵外面，逗弄着房顶上的黑猫。猫踩上残余的黄金，黑色皮毛与黄金相映成趣。

    卡拉斯看奥林醒了，就说：“你睡了一天一夜，我有些担心，就擅自用仪式为你补充魔力，请别责怪。”

    奥林赶忙说：“怎么会……感谢你的帮助……”

    以奥林先前的魔力消耗，如果靠迪兰的空气自然补充，恐怕要再过两百年才能醒来。魔力没有充满，奥林现在谈不上精力充沛，倒也好过迷糊。

    卡拉斯先前在海上激战中提供了及时而强大的援助，现在又有细致体贴的照料。罕有的安全感从奥林心中升起：如果在战争时期，这个年轻人一定是个可以依赖的盟友。

    这时，黑猫在奥林手背上踩了一脚。

    肉球怎么是硬的？奥林低头一看，卡在猫肉球里的黄金闪闪发亮，他一个激灵爬了起来，问卡拉斯：“仪式用了多少黄金？我还你。”

    卡拉斯抿了抿嘴，说：“我付得起。”

    奥林伸手抚向地面，估算着仪式的范围和魔力通量，以他现在的恶魔形态，加上一天一夜的时间，奥林大致知道消耗了多少黄金。

    迪兰最轻的金条以十枚金币的量铸成，根据魔力的估算，这个仪式最少也耗尽了九根金条。

    奥林的头痛了起来，他对卡拉斯说：“你把积蓄花光，还借了贷。”

    “没关系，可以分期偿还，也不要利息，”卡拉斯说。

    奥林眼前几乎要被血模糊了，他从法阵里探出身体，按住卡拉斯的膝盖，问：“可爱的人，我该怎么报答你？”

    卡拉斯摸了摸奥林的脸，说：“我喜欢你。不为历史，只是为了你。”

    黑猫打了个呵欠，躺下了。

    奥林注视着那双闪亮的眼睛，心想他要是回家了，回到玫瑰堡古老的庭院，回到纯白的阁楼和鲜红的玫瑰花之间。无论劳作或休憩、征战或和平，他都要和这个年轻人一起度过余生。

    如果艾因真的送走了死神，奥林的愿望就并非奢望。

    奥林摇摇头，对卡拉斯说：“我亏欠你太多，你许个愿吧，免得我的良心过不去。”

    卡拉斯看着奥林，思忖片刻，说：“我要用神圣的誓约，取得和你的‘联系’。”

    誓约的铁则有三：其一，誓约者需对彼此尽义务，双方的行为受众神的监督；其二，誓约倘若成立，其效力不因生死而改变，直到取消；其三，越神圣的誓约，其描述越模糊。

    奥林举起右臂，握住卡拉斯的手。他的右臂上现出两个徽记，徽记浮出皮肤，在空中闪闪发亮。一个徽记是绽放的暗红玫瑰，另一个是顺时针的黄金环。

    “这是？”卡拉斯问。

    奥林说：“我身上只能同时存在三个誓约，这是已有的两个。”

    卡拉斯伸手摸了摸，暗红玫瑰手感如灰，黄金环精致坚硬。

    “第一个誓约，”奥林指了指暗红的玫瑰，“是和我的母亲、玫瑰王朝的开国女帝菲莉艾雅签订的，她照顾我，我为她排遣孤独。”

    根据《玫瑰王朝编年史》的记载，菲丽艾娅的统治持续了两千年，她自己在四百年前去世。

    卡拉斯擦了擦手，坐正身体，说：“愿诸神庇佑。”

    顺时针黄金环在空中浮动着。奥林指了指它，说：“另一个誓约是和我的哥哥、第二王朝的皇帝艾因签订的。他保护我，我为他的帝国效劳。”

    卡拉斯说：“家人之间也要这样约定吗？”

    奥林回答：“正因为是家人、重视彼此的联系，才要以最郑重的誓约进行约束。”

    卡拉斯咬了咬牙，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排遣孤独”“效劳”，从古至今的皇族都在争权夺势，对亲生骨肉也残酷万分。

    ——而奥林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卡拉斯只得说：“艾洛温皇族重视家族联系超过权力，难能可贵。”

    奥林收起两个誓约，把黑猫拿走，说：“不了不了，这都是过劳的理由，给家里干活，没法懈怠。不过母亲已经去世，我只要找到哥哥，和他取消誓约，就能不再加班了。”

    天色刚好，奥林割破手指，在地上画出精美规整的魔法阵。

    奥林之前的两个誓约，都是在艾洛温的宫殿、高耸的王座前签订的。这异国的房顶和神圣搭不上边，倒有些闲适、安逸的感觉。

    奥林问卡拉斯：“‘联系’是誓约的形式，你要求怎样的誓约内容？”

    卡拉斯说：“‘陪伴’。你呢？”

    “我没有要求，”奥林回答。

    “你的家人都不在身边，我来‘照顾’和‘保护’你，”卡拉斯坐到奥林画好的魔法阵里，“还有‘理解’。”

    “三换一，有损你的利益，”奥林挠挠毛绒绒的腿，心想再买点油保养腿毛，“看，这一个仪式就让你负债了。我这种浪费钱的老东西，一个帝国才养得活，你要怎么办？”

    卡拉斯憋红了脸，说：“我去想赚钱的办法。”

    “好了好了，逗你玩的。”

    奥林笑着拍拍卡拉斯，用双翼包住他，把长尾柔软的尖端送到他手心里。卡拉斯抱住奥林的背，捏捏尾尖，越发喜爱。魔法阵散出柔和的红色光芒，没有仪式的隔阂感，反而显得亲和。

    空中浮出红色的逆时针火环和灰色的星云徽记，两个徽记交织在一起又分开，随着阳光的照耀起舞，仿佛久别的情人。

    最终，火环落入卡拉斯的手背，星云印在奥林的右臂上。两人无言相拥，直到夕阳西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