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绿歌(终)

    楚女当然是不喜欢吃药的,但她似乎对有些事物有着天然的忍耐力,眉头一皱,伸手一接,抬头一仰,便将满碗的苦汁饮得干干净净。一张脸在顷刻苦的皱成一团,却转瞬即逝,塞了满满的蜜饯入口,尽力将口中苦涩尽快地驱逐干净,然后匆匆另寻话题,似乎连谈也不想再谈到刚才饮下的苦。

    她一口闷得干净,可碗中若是还有一点点的苦汁,哪怕只有一口,她也是绝不肯再尝的。

    她似乎总想尽快地将生活中苦难的那一页翻过去,不管受过多少委屈,不管多难受,她都不肯再去做什么。一口咽下本不属于自己的苦水,她倦于报复,也无意诉苦,只想匆匆地、尽快地将一切翻过去,不让它们玷污未来更多的空白扉页。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这世间美好景致触目皆是,又怎能让那一份怨怼算计堵在心头,视万物如灰暗残墨?

    是软弱成性,还是天性豁达?

    抑或者其实不过是——无心无情。

    无解。

    但无论如何,都是这世上只有一个的她,她与她都无法选择的她。

    乖张孤僻的西幻羽神、俯瞰天地的一域至君、沉默避世的绿歌孤女……都不过一场前尘旧梦。她终有一日醒来,以烈火将一切焚烧干净。

    目光无意瞟向院子,诀弦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眉峰一凛,他凝目看去,却蓦然发现那院中的尸首,竟转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一滴血都不剩!

    寒意几乎在瞬间凉透心底,他蓦然转身,却发现刚才出来的小屋,不知何时已被层层藤蔓包围,原本的门早已被缠得密不透风。

    夜已过半,孤山高坟,血月凄雾。

    四周传来诡谲的窃窃私语,似乎有无数怨灵,兴奋而痴狂地包围着他,贪婪而怨毒地盯着他每一寸肌肤,而离他最近的声音,他更是无比熟悉。

    正是今日死于他手的汉子!

    原本粗犷的声音带上了诡谲的凄厉,不仅毫无阳刚之气,反而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阴森怨毒。

    他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却能感觉到,那怨灵在他身后,在他耳畔,一点一滴地靠近……凄声幽幽,磷火如残烛。

    诀弦自然是不怕的,寂玄当初在他百岁时对他的历练远比这诡异可怖万倍,但此时,他却不得不担心屋子中的楚女,外头已是如此,屋子里头……她一个人……

    诀弦闭上眼睛,黑色长睫在夜色中有种奇怪的,肃穆的妖异。

    夜色寒寂,孤月无声隐入秋云,透过一片灰雾凝视着世间的神子。

    他缓缓睁开双眼,一双青色的竖瞳在暗夜中冰冷粲然。

    眼前的世界在那一瞬间急速变幻,身体里有些什么东西被快速地燃烧消耗。他看见一颗歪着的、扭曲的血色脑袋,出现在他面前,枯槁的嘴唇正在冲他微笑。

    果然没错。

    命轮终究不曾改变,只是他的出现,让这场浩劫选择的角色,对换了一下位置而言。

    《九域书·钧域·洪荒逐天卷》载:魔帝棫浮自爆与极渊后,诸魔被鬼族斩杀大半,雎鸣、猎天一脉几乎灭绝,而血魔之流,则窜逃到各个法则不完善的小世界,陷入沉睡,再难追寻。

    钧鬼吞噬恶念而生,此间命轮本载曰,钧鬼食魔灭世,可他灭了钧鬼,钧鬼的碎体沉入此界此山,反而被血魔吞噬。

    山间近日的异花,便是远古战场上的亡骨花种,随着血魔的苏醒而复生。

    魔帝棫浮,是“失神纪”中唯一一个连羲祖都认可的存在,若是在世,连他,都不能确保在不动用法则的情况下赢过他。

    而血魔一脉,虽不是如雎鸣、猎天般在“失神纪”中昭临四方、呼风唤雨的人物,却也堪称一方大能,若是他神力尚在自然只若蝼蚁,可如今……

    没有生物能伤得了他,但他却不一定护得住她。

    青瞳妖冶,他透过虚无的幻象,看见房中身着素色单衣的少女,皱着眉头侧躺在床上,身上被子松松地盖着,纯美随意间却有若隐若现的曼妙勾勒,不胜旖旎。可少女神色间,却有些隐隐的痛苦。

    诀弦心中蓦然一沉。

    血魔初醒,需要以生灵为祭来恢复灵力,她前世为西幻羽神,天生神体,元神充盈,却又全无术法保身,自然是最好的祭品。

    歪着的脑袋好奇地看了他一会儿,大概是觉得应该没有楚女好吃,就又把头转了回去,一动不动地盯着榻上的楚女,做了个舔唇的动作,可张开的口却是黑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它歪了歪脑袋,有些疑惑地又转过去看身后的少年,似乎在被什么所困惑。

    少年身后,一具青白的凶尸发出低沉的嘶吼,却迟疑着不敢上前。刚离世的凶尸术法最强,怨气最重,何况面对的正是杀死他的人。可少年身后的那具凶尸,虽目色带赤,神色间却是难以言喻的畏惧与惶恐,如果不是被血魔操控,只怕顷刻便要跪在他身后。

    诀弦未满百岁时便被寂玄扔到鬼界历练,硬碰硬半部功法不会打遍鬼族王室,断骨裂肢亦未曾稍变颜色,冷厉悍然得连寂玄最后都说不出个不字,可如今他封印未解,眼见少女在房中面色越来越白,心头如乱麻难断,竟是第一次生了惧意。

    惧她分离,惧她惊怖,惧她受伤,惧……他护不住她。

    该死的封印。

    墨发少年闭上双眼,任由悍然的元神溢出。

    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快速地燃烧消耗,千年所得只换一息之力,但没关系。

    她必须好好的。

    未满千岁的少年神子从未尝过分离,时光与生死于他而言是太过没有意义的东西,她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便理所当然地希望她永远地存在,永远地如初见般鲜妍美好,而这样的希望究竟是因为什么,他并没有去深思。

    他此时神力全无,却可以以元神之灵体遁入室内,破除此术。

    只是毫无灵力,离开神体的元神,较之凡人并无太大差别——稍不留神,便是重创沉睡,一梦万年。

    楚女只觉得自己这一觉很沉,梦里自己似乎醒过几次,眼前却只有一篇白光,什么也看不到。可/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强行抽离,清晰的感觉到力量一点点消失,却连自己的存在都感觉不到。全然的无能力,那样令人绝望的炙痛。

    那样的痛苦不知何时停止,她听见奇异的嘶鸣声,苍凉阴枭仿佛远古的战场,黑色的花株自白骨之上缠绕而生,迎风开出妖娆的血色花朵,转瞬即逝。她指间有奇异的粗糙的冰冷的质感,金戈铮铮,她看见容貌奇异却有着强悍生命气息的蛮荒战士,看见冷漠精致,黑色衣袍沾染血污的孩子,看见无数生灵在她的王座之下俯首称臣,看见黑色大鸟无声翔过灰暗的蛮荒天际,冷戾尖锐而肆意孤傲的绝艳容颜,看见□□枯血色染就的战袍。末世王者,苍凉梦魇。

    那是属于谁的记忆?

    她垂首,看见自己身上华丽的凰烨衣,七道云纹彰显着一界主神的尊贵威严,云海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天地万物俱在她之下,浩渺无烟。她抬眼,看见那个小小的婴儿。

    他尚在襁褓中沉睡,沧海桑田,鲲鹏万里,大椿枯荣,都无法让他有半分波动,精致的面容无悲无喜,尚且是个不通人事的孩童,却已有了九天之上尊神的冷淡漠然。

    已成长为惊华少女的她身着华丽的七纹凰烨衣,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瓌姿艳逸,奇服旷世,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她一步步地走近,沧海桑田,大椿枯荣,烂斧沉珂,万千世界,尽在他们身后,

    ……

    空气中炸开奇异的芬芳,浓烈馥郁却又纯净明亮,瞬间将所有的疼痛拂去,那芬芳掠过她的唇,伴着一点难以言喻的腥甜涌入喉口,让所有的梦魇退去。

    楚女醒来时,是晨光正好,岩缝间一株兰草被阳光照得晶莹剔透,她眨了眨眼,有些记不起睡前的事了,一回头,却被身旁面色苍白的少年吓了一跳。

    多年后在诀弦的记忆中,总是有模糊的、清亮的、浅色的灰雾,似隔云端让他望不见前世。

    他不太记得清楚女是怎样醒来,怎样照顾元神受创的自己,怎样沉默的,捱过那样诡异而惊险的时光,并最终选择了那样的方式救下自己。

    她并不知道,这世间没有任何人能伤到他。她只知道,他为她不顾生死,那她亦必当以生死相随。

    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山上已是难觅半点生机,连她亲手植下的棠梨,都浸上了灰败而妖异的魔气。

    她当年被血魔吸取大半精气,气息奄奄,他用仅剩的气力割开自己的心脏,以心头止血来保住她的命,自己却陷入了沉睡。

    说是沉睡也并不准确,他的神魂常常溢出体外,看身外所发生的一切,身体却始终无法醒来。

    仿佛被死灰掩埋的火种,他知晓它的存在,却无法找到它,更无法预知它会在哪一天爆发。

    那些日子里,似乎又有人来过几次,他不知她是如何应对的,却见屋中多了数卷沉沉的,以小叶紫檀木镌就的古卷。

    血魔将出,天生异象,旱洪地动,瘟疫肆掠,要些四出,这些“大”的背景在他的记忆中被无限虚化,只有他与她一日日在山间小屋中,在阵法之中,他在她身边,却无法触碰到她。

    少女渐渐沉默。

    后来,又是怎么变成那样了呢?

    她饮下他的心头血,又有他先前布好的阵法相护,血魔自然无法再伤到她,起初,他很放心。

    可心头那隐隐的不安却在少女手中带着檀香的古卷中无限扩大。到他真正醒来的那一日,已是太迟太迟。

    生灵涂炭,哀鸿遍地,她以血液为引,以魂魄为祭,终于斩杀血魔,让他被吞噬掉的四分元神归位。

    他从前觉得她太脆弱,一点刁难便会忧虑许久,在旁人面前说出一句话似乎都艰难万分,忧谗畏讥不外如是,孤居山中,平日做事也是愚钝缓慢的,常常为看一朵山茶花开而在那里呆愣许久,旁人一日可以做好的事,她却往往要用两三天。做事也不擅变通,若非天生那一点对草木的感知力,只怕根本没法在这山间存活下来。

    ]但也有不同。

    旁人一日做完工道好苦,她却是享受每一刻的过程,不紧不慢的,似乎要将每一朵花开都纳入眼中,对因自己的“无能”而少旁人一分的东西,也觉理所当然,绝无怨天尤人之态。

    倒真应了她的名字,洛缓,缓缓。安之若素。

    所以,她是如何寻到那些禁术,如何应对那些人,如何决绝以那样惨烈的方式激发血脉中的力量,拼尽全力地斩杀血魔,他竟无法想象。

    她就应该好好地待在山间小屋里,赏春花秋雪夏风冬雪,缓缓地看一朵花开一只蝶舞,安之若素地活着,血魔也好恶人也罢,都有他来挡他来杀,她何须沾染半分鲜血。

    她何须如此。

    明明……明明他依旧都安排好了啊,混沌之子永不湮灭,她只需要好好地过好她这一世就好,不管外面怎样的毁天灭地,茫茫宇宙之中,都有他为她守好的这一间小屋。

    待岁月流转,他终有一日会苏醒。

    也许那一日会很漫长遥远,也许待他醒来早已沧海桑田……可,那又管她什么事?

    天地混沌开,星辰三千界,人族亦如其他万族一样,亦可靠修炼获得力量,维护自己想要的东西,亦有大圣大妖介入规则,舍己以渡世……可那个人,却绝不该是她!

    可偏偏是她。

    世人负她,害她,欺她,伤她,欲杀她,为何如此?

    世间生死自有命,她本已可拥一世无忧,何须如此?

    他终究是没能问一句,她以魂魄相祭,究竟是为了渡世,还是……为了救他?

    她死在他的怀里。

    彼时已是暮秋,有枫叶落在他身上如哀艳的蝶,她鬓间的青色发带松松地散落,她的双眸却刹那清亮明媚如初春曦光。

    血魔斩落的那一刻,元神归位,他终于醒来,却只能匆匆赶去,接住她终于支撑不住、自万丈高空蓦然坠落的身躯。

    他想,她不适合青色,这颜色太素了,衬不出她的明媚鲜妍。她应该用最纯净明媚的赤色来配,宛如世界出生的第一簇焰,她本该如此明媚清澈地活着。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眸中滑落到她颊边。

    是雨吗?少女眨了眨眼,忽然明媚地笑了起来:“阿弦,你是为我而哭的吗?”

    才不会,他想。世间生死如潮汐来去,他身为混沌之子,怎么会为一个寻常生灵的逝去而落泪。

    但似乎有什么东西,倏忽从他心脏中抽离而去,一阵极钝而沉郁的痛。

    他听见她的声音,柔软而清和,似初春雨时厢房里袅袅的甜香:“他们说,母亲是个很厉害很漂亮的人。”

    “我从小就想成为像母亲一样的人,可一直做不到。”

    “可现在,我杀掉了血魔,救了好多好多的人,母亲知道了,也一定会为我骄傲吧。”

    所以啊,阿弦,不要为我伤心。

    我只是为了成为像母亲一样的人才选择禁术。我并不是因你而死。

    今生我生于天地间,闻过花香,听过鸟鸣,饮过泉水,尝过花蜜,这一切都很好。遇见你,也很好。

    愿君今生,所愿皆得。

    举案齐眉也好,子孙满堂也罢,我愿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事情,你都能享受到。

    那些懵懂而酸甜的小心思,就让它停在这里吧,阿弦,再见了。

    怀中少女身躯彻底僵硬的那一刻,少年身后忽然显出万丈血光。

    似乎有什么禁忌被打破,一股比之前血魔之战恐怖千百倍的威压瞬间席卷天地,六合为臣。

    然而,只是一瞬。

    仿佛有远古的存在徒然踏破虚空降临于此,却又转瞬间离去。

    意识被彻底吞没的前一刻,诀弦想了很多。

    以魂魄为祭者,死后当魂飞魄散,六道苍冥,皆无踪影。

    他想他终于明白,钧鬼临死前的笑容意味着什么了。

    在少女临死的瞳孔中,他看到了自己。

    ——一如钧鬼死时,双瞳中倒映出来的影子。

    冰冷,肃杀……疯狂。

    人因欲而恶,因恶而魔。

    母君当年斩三尸却最终因三尸而活。他身为混沌之子,六合之间其实早已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与之一战。

    唯一能够困住他的,只有他的心魔。

    抑或者是,另一个他。

    无论是谁,一旦入了命轮,便无法轻易离开。

    但他想要她活着,无论是以哪种方式。

    哪怕是要他甘入命轮以护住她的魂魄。

    他并不知道这之后会发生什么,祖神之子永远不会死,但也许他醒来时,便已经不是他了。

    但没有关系,殷红相思血玉扣,轮回之中,他们总会再相遇。他终有一日,会将一切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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