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血殇

    那一日是我生辰,没有人会想到他们敢在这种时候对我下手。

    ……

    所有的血色被记忆晕成不可再触碰的禁忌,有些回忆被大脑下意识地忘去,却在接触到那些人那些事时,身/体本能地做出在旁人眼中近乎偏激的反应。

    后来我甚至怀疑,那一年他对我表明心迹,是否也只是计谋中的一环——羽神的身份并不比凤王庶女低,若非如此,他如何能接近我,诱我入阵。

    阵法外,是酒暖肴美,橘灯红烛。

    阵法内,是剥皮抽蛊,红莲地狱。

    《九域书·荒无卷》曾载:凤凰羽兰,上古神株之一,生于诛魔战场,沐赤血食丹心而生,至纯至妖,性极怪异……消失万载……若取兰血凤骨,可重铸灵根,淬炼神体,拥有上古诛魔般强悍的力量!

    其实说起来并不复杂,凤族设下阵法,要萃取上古神株凤凰羽兰的精血与元丹,来为凤王庶女凤馥淬炼筋脉,完成涅槃。

    所谓涅槃,逆改天命,重塑经脉,此后生死修行,都与过去的血统天赋无关。经脉骨骼如何,有一大半都在于涅槃时用的灵物。

    并非如凡世所想,凤族都会有涅槃之人,此等逆天改命重塑躯体之事,一万个凤族人里都不见得能出一个。

    凤族至今,已近千年不曾有过成功涅槃之人。

    凤馥年已近三千岁,修为在天界里却连个侍女都不如,凤王也还罢了,鳝溪却是急得不行,不知问了多少异士方士,最后得出这么个法子。

    先诱我入阵,再施法逼我显出本体,最后取我的心头精血与元旦来为凤馥涅槃。

    这一招最难的,不是施法设阵,而是要事先引我心甘情愿地封印自己,以避免挣扎中被人察觉坏了事。又要有与我亲近的人来隐瞒一段时间,好让他们做下一步的安排。

    我并不清楚若我真的死于他们阵法之中,成为凤馥修炼途中白骨阶后,他们要如何掩饰此事——因为他们后来的所有算计,都被一个连我自己都没想过的人所打破。

    在因过于剧烈的痛楚而模糊的记忆中,我只记得铺天盖地的血色,身体的所有力量一点点地被抽走,巨大的足以令人麻痹所有知觉的痛,一遍一遍,仿佛永不停息。

    你知道身体里力量被生生抽离的感觉吗,不是消失,是被人活生生地从身体里抽取出来,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液与辛苦修炼千年而来的灵力注入你最痛恨之人的躯体里。

    那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绝望,超过了所有的疼痛,令人崩溃。

    极致的愤怒与伤到最后,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无力与颓靡。

    到最后的那一刻,我眼前甚至开始出现幻觉,千奇百怪的场景在眼前出现,千奇百怪的幻想在脑海中充盈,凤族的一切在双目之中如泡沫般飘远,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想法,我也许已经是个疯子。

    万千幻化,庄周梦蝶。眼前的世界并非真实,连我自己也许都是假的。

    哈。

    在极致的绝望之中,我让自己以为自己是个疯子,忽视眼前的一切,来逃避这样可笑的结局。

    一切,也许从那个少年下界,在原野上微笑着弯身时,就已经算计好了。

    即将成年的凤王庶女,因母亲血统太卑贱而血统不纯,修为止步地仙。

    亿万年不曾出现的凤凰羽兰,是个稚嫩无知,天真到痴傻、只会伤害自己的孤僻怪小孩。

    像一场早就预谋好的戏剧,刚满千岁的我如俎上鱼肉般受控于政法之中,模糊的双眼,看见自己的血液,自己的元丹,自己的修为,一点点地,注入到那个我最讨厌的人身上,成全她的涅槃。

    有腥咸的血,滴在眼睛里,一片氤氲的血色。但血色铸成的世界,却只是我一个人的永狱。

    得意的笑,不屑的眼,鲜红的唇,微蹙的眉,睥睨的目。

    咸,疼。

    我知道,我很快就感觉不到疼了,凤凰羽兰的血液何等珍贵,他们一滴都不会浪费,一滴都不会。

    有奇怪的声音传来,如利刃破风境。

    极度的失血之下我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模糊,连阵法不知何时停下都未曾发觉——痛楚到了极致,多一分少一分并无太大区别。我隐约看到熟悉的眉眼,惊怒而急切的神色,耳边喧嚣陆离,兵荒马乱。

    “阿缓……阿缓!”

    痛惜而悲伤的声音,熟悉却又遥如隔世。

    是谁呢,我恍惚的想着,刹那间好像又回到了西幻的乘虚山上,金冠白发的清隽少年,面容因痛楚而微微苍白,却仍是蹙了眉,不容置疑地挡在我面前,阻止想要为他报仇的小郡主。

    那一日,救我的人,是瞻音。

    他饮过烈酒,收敛过心绪,想过来同我做最后一次告别,祝福我与凤景,却阴差阳错地闯入了阵法之中。

    那时我修为经脉几乎已被毁了个干净,浑身皮骨全裂,近百个伤口都因失血而泛白,骨碎肉烂,惨不忍睹,几乎已经没有意识,只因元丹一时炼化不完,所以才能保留一线生机。

    其实连我自己都无法说清,究竟是真的已经什么都记不起,还是我不愿去回想那一日——如果真的已经全然没有意识,那我为何会记得瞻音那时的眉眼?

    那样清晰而俊美的容颜,是我心底永不愈合的伤口,哪怕过去近千年,它也依旧在流血不休。

    那少年救了我,他用术法将我送出阵法,自己却转身独自面对众人。

    瞻音是少年天才,可终究——也只是个少年,那阵法中不仅有凤王、凤景、凤馥、鳝溪,更有护法的众位长老,瞻音一人,又能撑多久?

    他那时只在我耳边低低道了一句:“快走。”便独身应对那场本不该属于他的浩劫。

    后来他们说,天界这么多年以来,从未见过那样惨烈的一场战。

    骄傲愤怒的清隽少年,独自一人,与那么多的前辈越阶而战。染红了半边天空的血色,终于让那个阵法彻底地崩溃。

    我那时筋脉俱断,眼睁睁地看着瞻音赴死,却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甚至在出阵之后,都因为太虚弱,而无法及时地通知他人。

    最后动静惊动西幻青丘众人时,已是回天乏力。

    青丘帝脉唯一的嫡皇孙,千岁修成真君之身的天才少年,因为我,至今沉睡在冰雪之中。

    青丘帝君一夜白头,凤族之王连贬三级,自此,狐族与凤族彻底决裂。

    凤馥名扬四海,从此天界三岁小儿见之尚避。

    西幻与凤族所有往来皆断,此后百年,两族之间势同水火。

    但,这又如何?

    百日后凤馥突破了桎梏百年的地仙品阶,此后修为一日千里;千日后第二次突破;四年修成玄阶心法;六年后第一次受封“玥”,称玥凤公主……还不待我的伤好全,她已成为天界较之前更受欢迎的天才贵女。

    西幻与凤族往来皆止,可不过百年后,两族之间就已有了或明或暗的交流贸易……及至我重返天界时,凤族与西幻,早已重归于好,再不见半点膈膜。

    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流,遵循着它固有的规律,不为任何人而变换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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