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猬蛭

    个人的覆灭与绝望,改变不了一个族落的抉择,在时光面前更是不堪一击。

    没有人会为了一个灵根尽废的神女,去得罪如初日之骄的凤族公主。

    所谓寒凉,从来伤人于无形。

    昔日多么耀眼骄傲的少年,因为我,成为一不会说话,不会呼吸的冰冷躯体。

    可少年瞻音用生命换来的人,是多么的愚蠢而无能,在千年之后,仍只能抱着残躯苟且偷生,所谓的报仇,最终也不过沦为一场可笑的空梦。

    那一场血色,太不值得。

    瞻音,瞻音。

    我曾以为此生最绝望的时刻莫过于此,可真正伤我的,是多年以后,我在西幻他昔日的书房里,找到了镌刻那一块灵玉的图纸。

    那上面有温柔的两个字,阿缓。

    阿缓。

    在青丘,男子只有对自己妻子时,才会用这样亲昵而柔软的称呼。

    那一份深藏在流年里的深情,藏在一枚温润的灵玉里,多年不曾解下。

    凤馥突破后的次年,一封谏书上递天帝,冠冕堂皇几翻黑白,我便再无法在西幻宫住下去。抱着残躯在世人或惊奇或冷嘲的神色中苟延残喘的近百年时光,如异界陋鼠于闹市挣扎求生,成为我此生永不愿想起的梦魇。

    天界门未开,也不可能为我而开,我便只能独自在天界辗转流离,从最初的绝望刺痛到最后的麻木习惯,一日一日,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

    但我不能死。

    瞻音为救我而死,至今沉睡冰域,他的仇尚未报,昔日碧血岂能白白消亡,我必须得活下去,哪怕已寻不到半点光芒。

    我没有权利结束掉这个生命。

    如此,又过了一百年。

    后来九天神子降世,三千神魔齐齐来贺,日月为祝创世为贺,我怀着那几近泯灭的愿念,为亿万分之一的未知可能,艰难赴宴。

    哪怕明知只会遭遇无数冷眼羞辱,我也必须得去。

    ……这是属于洛缓的人生 ,千载时光,不堪至此。

    明明有天生神体,却生生让自己沦落到如今这番地步,何等的无能与愚蠢。

    眼前的世界渐渐清晰,烛火渐微,画屏清雅,钧瓷瑰丽,屏上竹影竟似摇晃,修影欲息而风不肯止,清若隔世的水声传来,容颜惑世的青瞳少年静静地在我对面注满一杯浮生,茶声潺潺,窗外,已是曙光初现。

    我低下头,澄色的茶水中映出一双带着微微悲悯的墨色瞳孔。

    漆黑幽暗,仿若极渊。

    诡谲却美丽的,孩子的眼眸。

    天渐渐亮了。

    翌日,柳色新嫩,鸟鸣悠然,一夜似梦似醒,清晨却没有太多倦意。有些怔然地望向窗外,却忽然觉得不对——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用力闭了下眼,不对……木檐庭花,鲜柳初花,眼前的世界还是原样,却似乎,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改变了,眼前的世界似乎更加清晰通透,无数泛着微光的灵脉明明看不见,却可以清晰地感觉到。

    不是世界改变了,而是——像蝼蚁幻化成娇弱少女,森冷可怖的毒物变得慵懒有趣……那是中很难形容的感情,世界没有变,却不再事事物物庞然可怕,望向碧蓝如洗的苍穹,我居然有种一跃而上、俯瞰天地的豪情。

    我呆在那里,好不上,才用力咬唇不让自己哭出来——这种感觉对我而言却是并不陌生,千年之前,我尚在西幻修炼时,灵识之通透浩瀚比此刻还要墙上数倍,那时看万物觉得没有任何东西是值得害怕的,没有任何事情是我所不能做到的,翱翔天地,把玩山河,封神永生,没有什么事是真正不可能的。

    但在千年前被凤族施计后,灵脉尽废,灵识也彻底枯萎,到后来还不如谪仙来得清晰。昔日权作消遣的书籍要么玉简打不开,要么一眼望去如同天书,每个字上都有朦胧的灵雾萦绕,根本看不清。修炼功法更是目触之而神碎,双目眦血脑海剧痛,从此再也不敢碰半分。

    于天界众人而言,我早已成了废人,修为尽失,如今苟延残喘不过是仗着上古神株的血脉和神体而已,昔是万条大道任我行,今是前途茫茫余烬落。

    有多少年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修为尽废后,眼前的世界都已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我再也不能从容汲取天地间浩荡无穷的星华,再也不能真正地去听一朵花开、一滴露落,因为我已经无法看穿每一颗星辰远行的轨迹,无法再有那样敏锐的感知。我再也不能掌控指间花草的生死枯荣,因为那些无处不在的天道轨迹,我已无法勘测。

    昔日习以为常的,今日已成遥远奢想。

    晨起未曾见到诀弦,我也不想去问旁人是否见过。昨夜半梦半醒间,隐隐感知到自己将过往一切在他面前全然袒露,但究竟是用言语还是用幻境,我也记不清晰。虽不免忐忑好奇他如今会怎样想,但此时见他只怕免不了尴尬。不过这样也好,洛缓是个怎样的人,他已尽数知道,后来再有怎样的发展,已是我干涉不了的。

    就算他终于意识到我不是前世他所喜欢的那个人,决定放弃,可长痛不如短痛,亲眼看见他眼中的失望,总好过在绝望中被那一丝可能的希望折磨得痛苦不堪。

    这样一个明明生来天骄,却把自己的人生过得满盘皆输的姑娘,连我自己的鄙夷,又如何去希求他的倾慕。没有谁是谁的救世主,能救你的人只有你自己。

    天色正好,我索性静下来悠闲的吃了个早餐,托诀弦的福,西幻宫的伙食一跃千里,从冷羹剩菜,到现在桌上每一样都无可挑剔,堪称云泥。我刚一坐下来,就被满桌的灵气四溢给惊了一惊,纯净磅礴的灵物们一个个鲜嫩水灵,样样看起来都比我更有位列仙班的希望。

    想了一想,我先来尝了个紫红的团子状东西。这货生得晶莹剔透,煮过一遍汤还自带灵气光环,嗅起来有点像蟹肉或鱼子,我试着咬一口,一股纯净浓郁得化成实质的能量随着舌尖涌进肚子里,如暖风过境,经脉中传来难以言喻的惬意,但却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消失了。我呆了一呆,看向筷子,紫红的团子身上被我咬破看一个小口,光环也稍稍低调内敛了一些,但依旧还在。

    犹豫了一会儿,确定不会再发生什么奇怪的现象,我试探着又咬了一口。

    唔,好吃!

    刚刚只感觉到了灵力波动,根本没尝出味道来,这一回却是被那甘甜的滋味占据了全部的味蕾。

    肉质鲜嫩紧实,汁液饱满又有嚼劲,混着难以言喻的奇异海鲜香,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吃完三个了。

    昔年南海有鲛人为蛟所噬,鲛人一族一直倍受天眷,蛟未因此成龙,却因此而成为一鱼面人身的怪物,性子乖戾,杀害生灵无数,世人谓之 猬蛭  。

    无丹药有胆,其胆形若鹅卵,亦红亦紫,蕴其全部灵力,  修炼三千年始得一胆,修成九胆之时,有天劫降,过则为玄龙兽,败则修为尽失。

    一千年前,我曾为救一个鲛人姑娘无意间遇见了一只猬蛭,终被其重伤,算下来,若那只猬蛭还活着,如今正是他炼成紫胆之时。

    许是巧合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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