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账东西!”为首的中年人咬牙,剜了那汉子一眼,“怎么能这么和巫祭大人说话!”
那汉子不屑地冷嗤一声,“她若是不肯走,直接杀了取血便是,哪来那么多七七八八。我阿爹性命垂危,待她回去研究阵法丹药祭阵,只怕人早没了!”
他身边妇人颤巍巍地道:“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她不是纯楚氏血脉,血液只能救一人……杀了她救阿爹,我们阿宝可怎么办?”
那汉子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孩子没了可以再生,爹娘可只有一个!”
“凭什么你说要救,她就一定得救”音色极冷极寒,诀弦冷冷睨视面前争夺的两人,凉色的薄唇勾起讥讽,潋滟的双眸寒意幽然,整个人如墨玉寒剑,冰刃出鞘,是寒凉彻骨,也是灼目之华。
这是楚女第一次在这张脸上看到如此冰冷而锋利的神情。
他并未与那汉子对视。术法掩住的青色瞳孔在墨色下有瑰丽幽暗却难以察觉的光芒掠过,让少年精致浓魅更似其母的容颜,有了其父的清冷肆意。
那汉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心中不知为何有些难言的畏惧,但许是见他身量虽高,面容却不过少年摸样,心中便有了胆子。他将脖子一扬,冷笑连连,神色极戾,“奶都没断就想来英雄救美妈的少给老子挡道……小兔崽子……她当然要救!,难道要为了她一个人罔顾我们这么多人的性命?她娘当年不也是……”
“……”
“住口!”中年人脸上忽然变了颜色,厉声呵斥汉子,半晌,回首有些僵硬地对楚女笑道,“巫祭大人……”
“我母亲怎么了?”
楚女本在忧心那啼哭不停的孩子,可听到那汉子最后一句,只觉得全身都僵硬了,有些颤抖地说出这句话,却是凝涩不堪。
没有人看到,少女这一句话问出口的那一刻,诀弦眸中有某些冰冷得近乎非人的神色如浪潮般飞快退去,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幽长的睫将一切掩盖。
——如果不是她想知道答案,那汉子早该在把那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就已死去。
他本不过想带楚女一同脱身,人间自有因果,他不欲干涉。可如今,他却有了另外的想法。
“……”
中年人面色一沉,事已至此,只怕再难让她心甘情愿地回去祭阵了。他目光阴晴不定地看向楚女,心里有另一个念头在悄悄形成。
“告诉你也无妨。”那汉子嗤笑一声,“你真以为你母亲是难产而死的?当年她驱除青螟兽出尽风头,却道行不够,没能解除青螟毒,咱们寨中把她奉为巫祭,可全寨一半人都感染了青螟毒,她却半个法子都想不出来。歧九楚氏的血液能御百毒,所以她才不畏青螟兽——在楚氏的血液面前什么毒都得歇菜。可她明知能救我们,却半个屁都不放一个。我们能怎么办当然只能自己取她的血来救人了!
“她不是喜欢救人吗?她一个人死,却救活了三十多条人命,她应该感到欣慰才是!”
“一个人的命怎么能跟全寨人的命相比?当年芸娘看你小,说要留你一命,没想到如今还真派上用场了,这是命,你娘都逃过,你一个半点术法不会的黄毛丫头,还能翻上天不成!”
汉子冷笑连连,倨傲地看着楚女,满脸的正义俨然。
“……”
少年眸中寒凉渐渐幽深如潭。
汉子话音未落,忽然觉得心口一凉,有奇怪的闷响荡进五脏六腑。他狐疑地低下头,却见自己胸膛上,有了一个硕大的血洞。
这动作太快,几乎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一切已成定局。
“一寨人的命就一定比一个人的命更重要吗?”近在咫尺的少年容颜精致到妖冶,墨瞳流转,有些难以言喻的魅惑,话语却凉薄。他看着面前气势汹汹一脸正义的人,忽地笑了,目光渐渐淡漠下来,他轻声说,“我一直在想,要怎样带她脱身。”
“现在,我想到了。”
逃不过,全杀了便是!
一阵阵剧烈的痛楚传遍全身,汉子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中掠过恐惧、愤怒、惊惶、痛苦、不可思议……然而那光芒,最终还是暗淡了下去。
楚女的面容已苍白如雪,心口有什么东西在汉子的话说完后,便沉沉地坠下,带来沉郁却尖锐的钝痛。
原来,母亲是那样死去的。
她想象着数十年前,那个女子,被自己救下的寨民,生生放血而死。体内所有的热与气力一点点消失,那样的绝望与煎熬,她试图求救,却只看到他们贪婪狂热的目光。
原来不是她一出生就克死了母亲,原来母亲是以那样惨烈的方式死去。
她无暇去顾忌对面人惊恐的面容,也无力去阻止那少年冰冷的杀戮,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脑海中最后的景象,是少年妖孽而澄澈的容颜,奇异而瑰丽,似乎是因为圣洁到极致,反而隐隐现出某种魔性。
血色铺天盖地,空气中有某种诡谲的、馥郁而妖异温暖的芬芳,似乎有人将她轻柔地抱起,带她离开那一片血色杀戮。而她,在那样的怀抱中,终于彻底地昏睡过去。
“……”
中年人目眦欲裂地看着对面少年,那人一双寒星般的眸子不知何时已化成妖异的青,邪冶天成,魅惑丛生,却漠然剔透如九天之上的无上神袛。
“你……你……你不能这样做……”他抖着声音,“你这么能为了一个女子而……”
“所以她就该被你们取血而死?”勾了勾唇,在那样的一片血光中,少年的神色居然还能有孩子般的纯净澄澈与漫不经心,“血债血偿而已。”
这与她是女子有什么关系,世人桎梏于男女之分,却忘了最初,他们都不过是人而已。
锋刃映如眼帘的那一刻,中年人忽然想起,前段时间上山后消失的那个姑娘,想到他们发现她时的惨状。那时他们心中畏惧,以为是惹上了一头先天凶兽,所以不敢声张,可如今看来……只怕就是对面这少年的手笔!
但事到如今,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空中绽出绚美的血花,诀弦目光淡淡,欣赏着指间滴落的最后一滴殷红。世人于他皆如幻象,他当然不会有什么波动。
手中的泥娃娃没做好,当然要毁掉重造。
汉子的尸体轰然倒下,墨发少年漫不经心地收回手,还未来得及转过视线,面前双腿颤抖的寨民们忽然猛地转身,拔腿飞奔而去。
跑了
你准备退缩时,别人往往连逃跑的机会都不会给你。而你一旦决定战,甚至无需自己行动,对方自己就会逃得无隐无踪。
少年挑了挑眉,没有追过去的必要。刚准备走,却见前头妇人因抱着孩子走得慢,又冷不丁被谁推了一把来借力,眼见便要跌倒。
她前头是一堆尖锐的碎石。
诀弦想起楚女方才对那孩子的动容,眉心微蹙,身影一掠,上前扶了母子二人一把。
妇人刚松口气,冷不丁回头,脸色便是一白。诀弦微微挑眉,也未多言,转身抱起楚女便走。
楚女醒来的时候,也已过半,黑沉沉的一片天地,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一时有些心慌,刚欲起身,却听见一道幽异的男声:“别动。”
夏皎之蝶翼,圣极而妖。
在这样的夜色中,这样的声音只叫人怀疑自己是不是遇见什么狐妖艳鬼,清冷淡漠,却无端地香艳到极致。其实换了旁人,只会觉得更慌张才是。可楚女听到这声音,一颗心,却忽地安定下来了。
诀弦先自己燃了灯,小小的火光,照亮这一片天地,他回首对楚女说:“现在感觉怎么样?”
朱红的灯影下,少年的侧颜艳美却出尘。是清隽挺拔的,并不女性化,但许是因太精致了些,一眼看去,只觉得如坠幻境,心折神醉。
楚女却兀自发了一会呆。她眨了眨眼睛,方才她清楚地听到,这个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人的呼吸与心跳。
要么是他方才不在,要么,是他根本没有呼吸与心跳。
她记起来,在她昏迷之前,他手中血色绚烂。
但那又如何。
有些奇怪的,任性的,倔强的近乎孩子气的念头在心底打着转儿,倒叫她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抱住他,脸颊贴在他胸口仔细地听,有也好没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她身边,他在她面前,此时此刻。她大可在他怀里安心地、好好地睡一觉。
但那些话到底无法说出口。很多念头闷在心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理清如何诉说。少女启唇,半晌,闷闷地道一句:“还好。”
的确还好。哪怕如今知道了当年的真相,但结局已经注定,她什么也做不了,却也因此幸运地躲过挣扎。
只是她知晓母亲当年并非因为自己而死,心头那自出生便沉甸甸压在心头地负担,似乎顷刻间消失,又似乎顷刻间化为更沉重的压抑与悲伤吊在心头,沉沉地往下坠。
她的母亲不在了,在她还不曾有过记忆的时候。
但她又能怎么样呢,难不成真去灭了全寨人为母亲报仇真的让那些鲜活生命为一桩十多年前的旧事陪葬
不可能。
更何况,她不过是一个采药以求生的孤女,手无寸铁,毫无灵力。就在不久之前,她连日常所需的盐米之物都难以得到,无论母亲是否死于他人之手,她都不可能为她报仇。
幼年被扔进小屋独自彷徨的日日夜夜,禁锢了她整个童年的半丈小屋,半年前女子张扬鄙夷如待低等异类的脸,白日里汉子冷笑着的面容……一切的一切在脑海中盘旋,那些与人交往中曾被自己压抑住的细小伤口全部迸裂,一切都只证明一个事实,她太无能。
护不住自己所珍视的东西,无法为她报仇,到最后甚至连自己都保不住,险些沦为弃子成为别人下锅的药材。这样无能的一个自己。
放不下山间幽草的暗芳,放不下山间冽泉的清甘,放不下一碟清爽鲜嫩的野菜,亦放不下……与他相伴的日日夜夜。
无能便也罢了,可她甚至连破釜沉舟的勇气都没有。她永远顾忌太多,盲目地,执拗地只求一时的三寸安然,不肯稍有变动,不肯殊死一搏,不肯将自己置于火炉锤炼,像掩耳盗铃的孩子,只执着于眼前的一片天地,坐井观天只执着于自己眼中的一念花开,沙中佛国。
是无欲无求,也是自私知己。是明智退让,也是懦弱胆怯,贪图安逸。
但软弱也好,偷生也罢,她必须面对这样一个自己。
——她并不知晓,在另一个时空里,她的一切都将在动荡汹涌的现实里被彻底推翻,执拗的孩子被生生从躯体中撕裂出来,以最鲜嫩的肉/体面对最残酷的霜雪,在人与人的欲望与罪孽中被迫长大,咬牙护住自己的仅剩的领地。
她被强迫长大——必须懂事,必须理性,必须克制,必须隐忍,必须懂得规矩,必须承担起每一份责任。又被扼令永远不许长大,不能成长,不能老去,不能有自己的思想,不能反叛,不能……
稚嫩的孩童在荆棘中小心翼翼地将破碎的心修补好,忐忑着,虔诚地献去。最终,却又是一次体无完肤。
黑暗中盛开的卑微血色之花,她的爱与执念,太讽刺。
——那是她所经历过的最残酷的一生,却也是在那样的生命中,让自己成为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模样。
诀弦这些日子在楚女身边,也渐渐知晓一些草药用法。他备了安神的药汤在外头,这会儿见楚女醒了,便燃了灯,自己出去热汤药。今日她必是受了惊的,热热的汤药喝下,再好好地睡一觉,但愿能够让她精神好一些。
楚女当然是不喜欢吃药的,但她似乎对有些事物有着天然的忍耐力,眉头一皱,伸手一接,抬头一仰,便将满碗的苦汁饮得干干净净。一张脸在顷刻苦的皱成一团,却转瞬即逝,塞了满满的蜜饯入口,尽力将口中苦涩尽快地驱逐干净,然后匆匆另寻话题,似乎连谈也不想再谈到刚才饮下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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