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永庆四年,奉天城,扶摇楼。
一只纤美修长的收拈住了一枚白子:“先生当真就此罢手?”
青衫轻拂在茶盏上,眉目恬淡的青年男子微微一笑:“ 吾为天下佐明君,如今天下已安,草民也可以一偿夙愿,归乡与妻儿共赏渔歌山月了。”
对方默然了片刻,“先生去意已决,孤也挽留不住。若非先生智谋过人,我西夏王室绝无可能在三年之内诛暴君,复龙位,还天下人一个太平盛世。先生之恩,我西夏王室永记在心!”
青衫男子淡淡一笑:“陛下言重了。”
三年后,狡兔死,走狗烹,弹尽弓藏,昔年为夏王立下汗马功劳的重臣一一被抄斩,唯江上一痕,青衫墨冠,笑看江影。
下。
永庆二十一年。
徐福琛走出房门,眸中一片冷沉。
万寿爷生辰,他徐家精心准备了衣物,耗资万两只博一笑,却不料宴上受人暗算,半句赏没捞着还险些犯了龙颜,多亏他脑子机灵把这事儿化小了,加上徐家根基深厚,这才没拖累祖宗,只挨了父亲一阵怒骂。
这次寿礼全由徐家长子徐福堔一人操办,大家族的汹涌暗流波涛万丈,这一回他受罚这么好的机会,三房那边怎么可能会错过。
他的眸光渐渐变得冷厉可怖,若是这事儿和老三有关……
徐家原是跟随万岁爷打天下的旧臣,前朝时是个没什么势力但家财万贯的员外,祖上眼光机灵,瞅中万岁爷暗中援助不少,却又起着左右逢源的念头,怕引火上身糊涂着不肯全力辅佐圣上,好在面子上做得十分漂亮,开国时倒也挣了个三世而降的伯位,却好死不死地与天子第一谋士常国公有隙,好在他爷爷会做人,眼见着讨好无用便不着痕迹地在万岁爷面前上眼药,常国公性子清高耿直,最后反倒是常国公越来越不受待见。这十几年来,徐家认准了圣上一个主子费心巴结,到也挣得个富贵昌盛,只是这繁华富丽之下,却是烈火烹油。朝中真正有地位的清贵世家看不上他们,同处一席都觉嫌弃,皇亲国戚又只把他们当作一条摇尾巴的狗,外头人不屑,家中嫡子庶子又斗得厉害,徐福堔身为长房嫡子,个中滋味,最是饱尝。
忽而听到一阵喧哗,徐福堔眉头一皱:“前面吵什么?“
随从小厮恭声道:”回少爷,是前些日子您收的那个小厮如歌,他家老头子不识抬举,不愿他为奴,正要闹呢。“
徐福堔眉头一皱,这如歌本姓常,是个渔民之子,前些日子他与李公子尚湖时遇见的,见他模样好,又乖谨温顺,言语之间颇多奉承,是个明白性子,便收了作小厮,赐名如歌。当初如歌托说自己无父无母,不料还有这么一出儿。
“混账!”话音未落,一个面容秀美的青衣小厮已逃窜到徐福堔身旁,他铁青着脸,清秀的容颜因为愤怒而扭曲,咬着唇一声不吭,任由身后黑瘦老头挥着巴掌颤悠悠地怒骂。可一转身却看到主人正皱着眉,冷冷地注视着他,不由脸色一白。
“孽子!你……你这个畜生,居然去自甘奴籍,真是丢尽了我们常家的脸!你这个下贱东西,当初就不该生了你!”双鬓苍苍的老翁语声带颤,他满面风霜,十指黧黑,手上带着常年打渔的人才有的伤痕,一双眼睛凝着无尽的苦楚和悲哀,然而那皱纹满布的脸上,竟还能看见几分恬淡清俊的影子。
徐福堔微怔,这人……不知为何,竟有几分熟悉,模糊的记忆晕开隐约的痕迹,青冠白衫的男子眉目间尽是风华,年少的他仰慕地看向那个好看的男子,那人清淡的目光却从未在他身上稍有停留……然而只是一瞬,模糊的影像模糊的情愫,无头无尾,下一秒就消失不见。目光触及被老汉草鞋弄脏的地板,他眉头一皱,低斥道:“荒唐!”拂袖而去。
小厮脸色煞白,情绪却一下子爆发出来:“奴籍?什么奴籍!像你那样,整天风里来雨里去,还赚不来半斤荞麦面,难道就不是下贱?自古笑贫不笑娼,要不是你连抓药的钱都没有,我娘也不会死!跟你一样有什么好?一年到头吃不到一顿肉,吃了上顿愁下顿,衣服烂了还得接着穿,因为不穿就没得穿!被人笑被人骂,街头商贾之子都可以向我扔石子,因为我吃的还不如他家的狗!你甘于这样的生活,可我不要!我的命,由我自己做主!由我自己来改变!我在这里吃得饱穿得暖,不会有人拿看乞丐的眼神看我!若不是这几个月我拿自己的月钱出去救济你,你早就饿死在街头了,我活得好好的,你却又要来捣乱,你给不了我一个好出生,我不怨你,可你为什么还要阻止我往上走,用你陈腐自我的思想去禁锢我的人生!“他一字一句,竟是铿锵有力。
老翁怔怔地听着,喉口忽然迸出一声凄异的嘶吼,他猛然扑向小厮,眸中闪动着仇恨、憎恶、鄙夷、厌恶和化不开的森冷,他面容阴冷地注视着他,仿佛那人身上凝聚了整个世界的罪恶与污秽:“孽子!愚蠢!无知!下贱!废物!人渣!畜生!猪狗不如!我一声清名都让你给毁了!你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你是人渣中的人渣!天生一副贱骨头!”
童年的记忆再次唤醒,青衣小厮发出一声沉郁而痛苦的怒吼,仿佛坠渊的雁,他猛地一回击——
三日后,一条草席卷着一具老尸扔入了乱葬坑,其子被逐出徐府,判凌迟之刑,行刑前,以血诅其生父。
几只野狗围着他嗅嗅,半晌,毫不犹豫地张口一咬,一条干瘦的大腿被撕扯下,一块玉佩随之滚落——
高冰种的帝王绿,上头刻着三个字 ——
常国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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