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怒,“当年他也是迫不得已,要你本体的是凤馥,他又能怎样?”
我失笑摆手,“够了够了,我言尽如此,你怎么想是你的事,我不奉陪。”
她蹙眉,凝声道:“你当真不肯帮他?”
我转身就走。
出了亭子,心念一动,身后结界乍起,白纱女子再无法前进一步,她开口欲言,可声音也无法再传递过界。
我回身望一眼,对着那结界啧啧称奇,思忖,着西幻宫倒当真是被诀弦改得大变了。
这等宫殿与自己心灵相通,整个西幻宫如同自己衍生之体的顺畅感觉,当真是奇妙无比。
这结界不会困住沉曦,她随时可以出西幻宫,只是无法再进去一步。
步过几阙宫墙,忽觉不对,回身望去,却只见一片黛色青瓦,无半点异样。可心底某个地方却开始空落落地难受。
在竹音界的时候,我与诀弦住的是同一个院落的不同小楼,他露面不多,可生活中,似乎一点一滴都是他的痕迹。
昨夜喝过的半盏残茶,初晨习过的一缕墨香,炉边温热的袅袅奶羹香……就算他不来,也遥遥可以看见窗边换过的几枝墨竹。
有一日他要给我画眉,我不敢违抗,也有些好奇他从哪里寻来的眉笔,后来不知怎么的,画着画着,我睡着了,醒来时但见满室灿烂的金阳,他就在阳光中坐着看书,华丽的长睫被镀上了一层金芒,淡唇美好无比。
那时我初醒,脑子混混沌沌的,有些倦懒,所以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胆子,就那么一直看着他,一直看着他,心里慢悠悠地想,若是把他的画像印在我的话本子上,只怕小姑娘大婶子们都要抢疯了。
我那时就这么一直看着,侧着看,歪着看,正着看,倒着看,觉得怎么看都是好看得不得了,那一日的阳光是暖暖的金色,像是剔透晶莹的琥珀色酒液,醉人三分,我那么看看看着,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后来再醒时我才想起来,他那时看书一直没有翻页。
唇角下意识地弯起,我呆了一呆,这才发现,不过大半日时光,我竟然已经开始想他了。
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开,我有些好笑地走回主殿。
短短几日,那个漂亮的遥远幼童,在我眼里居然已经变成了那个清冷的少年。
当然,漂亮精致是不变的。
入室,看见醉澜拈了一颗棋子,有些微怔地看着我。
我走上前去,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怎么了?”
“想起了一些旧事。”他将棋子放入原位,半晌,忽然开口,“你当真不打算告诉他?”
我顿了顿,半晌,微微失笑,“有什么好告诉的呢,不过是一些旧事。他若想知道,到轮回境去一看便知。”
九重天上有化界瀑,轮回镜,八卦图……除了轮回境是瑟辛帝君的,其他基本上都是诀弦自己父母倒腾出来的物件。寻常神魔看一眼都要灵识涣散,可诀弦自小当玩具玩,只怕早已玩腻了,至多自己在折腾出来个量身定做还有些意思。以他的身份,寻常生灵于他根本没有秘密可言。
只怕寻常生灵他还懒得去看。
我寻思,这是否也是八方神魔对九重天上那几位敬畏至极、讳莫如深的缘由之一。好在诀弦性子冷,一贯不在意常人的事,化界轮回八卦对他又如玩具——太过唾手可得的东西,往往不会引起人太大兴趣。应当不会成为偷窥狂。
醉澜叹息:“可你亲口告诉他的,到底是不一样。”
“你亲口向他分享你的过往,你的西北,你的苦乐,你讲你的生命与他分享,与他共度,他将感同身受,将它视作自己生命遗失的一部分……小洛子,这到底是不一样的。”
我静了片刻,忽然轻声说:“这世上,哪有感同身受这回事。”
他不是我,就永远无法真正感知我的喜悲。之多不过体谅而已,可这样剖开心给对方看、通过示弱来换取的一点点体谅,我宁愿没有。
九重天上的混沌之子,西幻山上的一株花草,如同飞鸟与鱼,浮荇与游士,北极熊与热带斑马,他耽溺与那一年那一世的美丽少女,我在美色中渐渐心房失守,可仅此而已。
这时间有千万种滋味,每个人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感受都是不同的,没有什么对错可言。有些也许不理智,有些于大局无关紧要,那那些细微的情绪,就是我们每个人真实的不甘与委屈,是日日夜夜折磨着我们的小情绪。旁人永远无法理解,诉之于口也只是徒增羞辱。
西幻羽神洛缓的一生,旁人永远无法真正品尝其中味。
诀弦可以轻易将伤害我的人诛灭,可那又如何?这世间就是这样,没有凤族,还会有蛟族,凰族,龙族,追风,麒麟……那些伤害不会被抹去,这世界的,如果我始终是这样地应对,始终只能做到这样的应对,那一切切其实并没有真正的改变,只是我一时侥幸,从昔日地受害者的地位站到了审判者的地位,诀弦若是为我诛灭凤族,那与凤族千万族人而言,亦又是一种不公。
……当然,无论如何,如果除去惊恐的话,我当初看到凤景被扔出去的时候,感觉还是很爽的。
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窗外雨声沥沥,而我总被旧梦所扰,后半夜索性起身,披件青斗篷看窗外细长的竹叶泫然。
梦中许多年前的自己,容颜清雅盖不住明艳,小巧的鹅蛋脸带着婴儿肥,黛眉长睫,眼眸清亮如山涧幽潭。
那是我初到天界的模样。
如今仙界皆知,凤族公主凤馥天资绝伦,修炼不过五千年已到真仙修为,血统纯正,甚得凤王宠爱,修为乃三重天里凰安帝姬之下第一人。
而西幻羽神洛缓,不过是一个已经没落的神族寻常女子,天资平平,虽有上古神株之体却血脉单薄,修为低微,在这天界之中卑微如尘埃。
然而在一千年之前,一切,却全然是另一番样子。
天界之外,有界名西幻,广袤灵沛,超脱三千界之外,其主西王母,乃远古遗神,统领无垠西幻,修为可与王君并肩。
两千年前,西幻境内,有一处灵杰宝地,因其位置得天独厚,日沐天地恩泽,竟孕育出了一株早已消失万载的凤凰羽兰。
此株血统罕见纯粹,先天灵体,西王母惜才,亲自将她请入西幻宫中,收为座下弟子,倾西幻之力全力培养。
凤凰羽兰,终究也是兰,她不喜宫中杂乱,人情是非乱道心,便在西幻王都之内求了一处灵力充沛为封地,百岁之龄便为西幻郡王,于幽谷中潜心修炼。出生即可化人体,百岁正式修行,三百岁踏入谪仙之境,五百岁修成元仙,而后,短短三百载内修为一跃千里,从元仙、真仙、金仙一步步修炼到元君的地步,以千岁之龄,成西幻长老之下第一人。
修成元君之后,西王母亲自上天界求了西幻羽神的称号,自此,天界众仙中,有了洛缓之名。
八百岁修成元君之身的,就是天界,也只有寥寥几人而已。
而那时,凤王与蛟族在天界明争暗斗,蛟族凶猛,凤族虽血统压其一筹吗,实力却总处于下风,族中年轻一代最优秀的,也不过是以八千岁修成金仙的凤族大公主凤容而已。
而凤族小公主凤馥,虽是凤王爱妾,天帝亲赐的天奴鳝溪所生,鳝溪柔弱,凤王垂怜爱极,对这个庶出女儿也是自小恩宠,可鳝溪凭借娇弱得宠,她生下的女儿却因母亲修为血统太低太低而先天不足,生来下仅为伪翼凤体,修为缓慢,活了四千年也不过修成个地仙之体。且无论怎样修炼,这一生,修为都将止步于元仙,再难进寸步。
只是就这么个残破躯体,却因是鳝溪惟一的女儿,在凤族中受尽宠爱,三千岁时,因在一次小宴上与追风族郡主相比试却处处不如追风郡主,竟开口质疑追风郡主与审判者勾结造假,语气刻薄尖酸,污蔑栽赃。追风郡主一时气恼,开口讥讽凤馥容貌粗鄙,天资浅薄,凤馥大怒,竟当场逼追风郡主下跪,事后又派人去把追风郡主灵脉尽断,容颜全毁。一时天界震然,凤馥因有鳝溪在其中周旋,竟被凤王庇护下来了,事后还屡屡以此为荣。
与凤族品阶相同的天界贵女多不屑与凤馥并肩,可那些身份远不如凤馥的天女仙婢,却因凤王对凤馥的宠爱,众星拱月般聚在凤馥身边。
那一年我还未满千岁,刚刚受封西幻羽神的称号,在乘虚山上独居一隅,日沐天华夜观星,不与外界通人烟。
那些日子里,我身在其中并不觉得如何逍遥,每日也有天华不佳灵露不甘参禅迟到被罚等等烦恼,可心中有口气,却始终是顺畅的,心海如天清明月。尘埃不过日便会被吹走。
一切的变故,应当从那一日说起。
大荒之外,有山名青丘,有狐名瞻音,凤眸墨发,白袍紫带,姿容世无其二。
青丘帝脉到了这一代,人丁渐凋,总/统只出了瞻音这么一个纯血嫡孙。
青丘帝君花白胡子急掉了一把,四处给自己闺女儿子拉媒,奈何忙了几千年,每一个奏效。
其实青丘众人生得都颇好。风流袅娜,容不似花胜三分,皇子帝姬尤胜,六界之众爱慕者甚多,只可惜生得太好的人,往往也多情得很。青丘帝族的情人遍布三千大世界,却愣是没落下一个种来。
约莫,是青丘皇子帝姬们嫌自家人太熟稔,自小便玩腻了,风流的对象大多不是狐族,是以繁衍艰难。
好在这惟一一个孙子颇为争气,也算是老帝君的一个慰藉。
瞻音自打从娘胎出来,整个青丘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三岁修行,五岁化体,百岁成为青丘最年轻地方狐仙,未足千岁,他便突破自身限制,成为青丘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神君。
这么一个苗根正红的狐族少年,最后竟“栽”在我洛缓手中,不知让多少小仙狐咬碎了银牙。
这狐族惟一的一个小帝孙,不仅天资聪黠,修为出众,容色俊朗,而且性子也极好,师从东无天镜真君门下,因师门守戒,小小年纪却终年食素,身为帝孙却从未仗势欺人。
那是个夜晚,天朗星稀,惠风和煦,乘虚山上带着西幻独有的草木香气,清新柔润。
我记得那个夜晚,我想瞻音也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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