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弯起了唇角,我一路漫不经心地逛着,说来着实奇怪,每次看到诀弦不太妙的神色,我心中本能地觉得危险、暗骂自己作死的同时,却有一种奇异的快感,仿佛身体里有另一个灵魂,冷眼看着今生他的不离追随,为每一次刺痛他而感到快意。
可比那还要强烈的感受,却是每一次看到那张惊世绝艳的容颜时,心中下意识涌起的愉悦和安心,仿佛只有他在时候,天地才有意义,这世间任何事情,只要他在我身边,就无需担忧。
这种情况可不太妙,只有他在的时候,这天地才有意义?为旁人而活,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寄托在旁人身上,那样的人生,未免也太愚蠢,太无趣了。
摸了摸下巴,我暗自思忖,也许我和他上一世不是恋人,而是仇人?要不怎么解释得通他越痛苦我心里就不受控制地越开心——还是疼得一抽一抽的那种诡异的开心。
要真是仇人,那可就太危险了。可是好像也不太对,诀弦是九天神子,就算是去人界玩儿似的投个胎转个世,转世的地位也必定是超凡,绝非我这种天性好吃懒做好逸恶劳没半点自制力的人可以接近,种下这么大的因果恩怨的,而且诀弦若真是想报复我,以他的身份,想把我丢进十八层地狱里都没人敢有意见,甚至再造个一百八十八层地狱伺候我都是轻而易举,没道理这么做。——别说什么最大的惩罚是被最爱的人亲手抛弃,作为一个曾亲身体验过烈火焚身碾骨碎尸疼得连爷爷都叫不出来的人,我诚恳的表示,就算是相比于地狱里最轻的惩罚,我也宁愿被所爱之人抛弃一千次一百次。
一次次的挑衅他,更像是一种试探,试探今生他对我的忍耐有多大,我身体里仿佛有另一个灵魂隐匿在暗处,看似一切由我掌控,她连面都露不了,甚至似乎没有独立的意识和思考能力,其实我不过是她的傀儡而已,她操纵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对自己身体下达的每一个最细微的命令,都不过是遵循着她的意愿。
甚至现在还是我操纵着这具身体,也不是因为她的意识太弱无法夺舍,而是因为——她不想见到他。所以隐匿在我的身体里。
我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按照九世来算的话,她存活的年月绝对比我少得多,可我一生中十之八九的岁月都是在华虚山上自家山谷里独自修炼,另外十之一二的岁月是在天界西幻宫里自家庭殿里独自修炼,唯有那几乎可以忽略掉不记的时光,算是经历过人生的大变,可还没有来得及谋划报仇,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资格。
自嘲地笑了笑,我的运气似乎一直不太好,千年前在华虚山上一步登天,本以为天鸾星绽,却是落得魂消骨散的结局,今生魂魄未定又是一桩风流债找上门来,可非但风流债的主人不是我,日后两人冰释前嫌后,真正占有这具身体的,只怕根本不是我。
记忆经历乃至性格都全然不同的意识,如何能因为轮回只说就认定是同一个人。
竹音界的集市渐渐到了尽头,遥遥的似乎可以看到诀弦院落里那棵湘妃竹——也许是别的院子里的,谁知道呢?有个念头总是好的。
眼前忽然略过了一道火红色的身影,娇小却挺拔,美丽的狐耳上似乎有三点毛团大小的金色。
我蓦然顿住。
有一些不肯轻易拿出来怀恋、被藏在心底碰一碰都疼的记忆,似乎被人毫不留情地掀了出来,痛楚剧烈。
眼前似乎又闪过那温润又倨傲的桃花眸,微微含笑的丹唇,铺天盖地的业火,他转身微笑:“小洛子。”
是那一年西幻容色精致胜好女的小小少年,也是天界尊贵风流的俊美男子。
我不敢再想的惨痛记忆。
下意识地前去寻,却发现那不过是一只寻常的小狐狸,火红色的皮毛因为阳光的照射泛出隐约的金色。
那骄傲美丽的身影,不过是一场幻觉。
我望着金色的夕阳,好一会儿,才慢慢往回走去。
一路没有看到那天的小昙花妖,却偶然看中一个竹冠,碧透温润,触之若玉,却有点点紫纹,雅趣别致,在天然质朴的美感中透出难言的尊贵。
我怔了一怔,脑海中飞快地浮现一张精致妖冶的容颜,清冷孤寂,俊美无双,恍如九天之上寂寥的玄月。
淡色的唇,华丽的睫,眼睑弧度精致绝伦,妖美浓丽到十分,却无半分女气,眉间似沉千年霜雪。
骨骼轮廓中透出的高远寂寥,生生将皮相的靡丽华艳压成了清冷迫人,可那潋滟的眉目流转间,却反而更显诱人。
有极快的画面在脑海中流转,抓不出,串不起,只听得见少女清泉般的轻笑声,温和愉悦,她回首,发间别着一只精致的竹蝶。
青翠的竹,简陋的竹片,蕴含无上灵力的落华鲛珠……
转瞬即逝。
我回过神来,看向那枚竹冠,心中一动——墨发上一枚清透的紫竹冠,华睫,淡唇……
鬼使神差地买下来了,看见小紫藤花妖狭促的双眼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脸上不由微微发烫,心知自己未必敢送,只好安慰自己不送也罢,我留着自己带,又有何不可?总归紫竹冠是男女都可以带的。
……虽然它是男款。
好吧,就算是男款也不是女子不能带的嘛……
大不了穿男装。
入门便觉有异,清风迎面,那人在竹舍下背对着我,神色静默,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日已半昏,淡幽的温柔光晕缱绻地笼罩着竹境,我看不清他的身影,无数细长的纤叶被风怀抱着飞舞,许是太轻,轻浅的枯色久久滞留在空中,留恋地不肯坠落。这一刻空间仿佛静止,竹叶在空中静默地颤起微澜,飘摇如羽毛,不肯放弃天空。
心仿佛被寄在那竹叶上,我下意识地祈求它不要太快坠落。
昨夜前尘镜中所窥见的镜像,一一浮现在心头……我老脸一热,轻咳一声,打断了寂静。
他回首,目光清明淡远:“缓缓。”
我本有些尴尬,走进了,渐渐看清面前人,却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冷气。
该死,他今天竟然穿了紫色……我呼吸窒了一窒,懊恼的闭了闭眼,将那难以言喻的惊艳勉强压下去,有些僵硬地到:“昨夜之事,委实愧疚。”
他目光黯了一黯:“无事。”
身为花族,我在天界已是极不善言辞之人,可尔今看来.这位神子似乎比自己还要寡言……我踌躇了一会儿,不知言何是好.只觉得怀中紫竹冠好似烙铁一般,近乎炙烫心肺,可我迟疑着,却仍不敢踏出半步。
紫衣太魅,我竟有些不敢看他的脸,迷迷糊糊地想,这许是上阶者的“神威”?三重天的纯血龙族,龙威之声可以将领域内的凡族尽数抹杀,九重天的诀弦……难道是能将领域内的凡族尽数魅惑?那倒真是有意思。
我兀自出神,落日的余晖下,容色魅惑得如竹妖暗魔的少年却突然开口:“若真过意不去,便陪我做一份沉香屑吧。”
寂静的气氛被打破,我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迟疑,好半晌才不确定地出声:“沉香……屑?”
是香料还是……吃食?我隐隐觉得是后者,却又有些不敢去想,诀弦如何会下厨?
“是吃食。”音色清润淡冷,透着少年独有的空灵,入耳却是说不出的愉悦魅惑,至缭绕入心转了半圈,华丽幽黑的长睫下,少年的目光淡淡地投到天之遥,“她当年在时,很喜欢吃。”
语意简练,却不难听明白,他这是要重温旧梦了。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暗道这家伙也未免太不客气,在自己面前明目张胆地怀念旧爱。——也是,在旁人眼里,我与她可是同一个人。
心头若有若无的酸涩,被我刻意忽略了。
半炉沉香屑,染尽世间悲。
意外的,诀弦的手艺居然很不错,动作如行云流水,手法精准绝妙,墨发在紫衣泛起华艳精致的光,少年眼眸沉静,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手中异香迭起的精致兰膏和松茸。
平素少年沉默地站在我身旁,属于神子的气息并不显,但现在他真正专心做一件事情时,天地间却似乎有了一种奇异的变化,万千元素以奇异的旋转姿态环绕在他身边,渐渐从此间天地变成只属于他的“领域”。
无数能量渐渐成了他手中沉静而温顺的力量,漩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外扩张,无数元素近乎迫不及待地进入那少年神袛的领域,臣服为他手中一抹虚幻的纯色光芒。
甚至……包括我。
这是属于混沌之子的吸引力,天地在他手中凝聚、破碎、重生,化为更加磅礴而有生命力的存在。
万物化为更加纯净的元素,追逐着憧憬着欢呼着。天地环绕在那眉目清冷温柔的少年神袛身旁,就仿佛……久归游子。
若是换成母神在这里,只怕会有更加夸张而狂暴的现象。诀弦是祖神之子,血统中天生的生命力和对空间的掌控力令他近乎本能地将这一方世界化作自己的领域。
看着看着,我很快明白了为什么诀弦要在现在做这份吃食。
这东西的用料……实在是太讲究了。如果不是这次醉澜理亏,手中乾坤袋被“充公”,只怕在天界都寻不到这些食材。
就算是找到了这些东西,不在一个灵气绝对纯净的地方,也会大大破坏事物的味道与气味。
我当年被贬人界,转世就算运气再好也不过是在三千大世界中,又要如何去寻找这样珍稀的食材与灵地?就算都是替换品,只怕也是世间仅有的了。
心头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哪个世界里,那个与我一脉相承的女子,究竟享受过怎样的盛宠,拥有过怎样浓烈炙热的爱,怎样深入骨髓的恨。
鬼使神差地,我看着少年那样好看的侧脸,忽然出声道:“我和她,真的很像吗?”语气是十二分的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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