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瑰魇

    天地间奇异的风忽然停了,青瞳墨发的少年眼睫微微一颤,淡淡道:“你是你,她是她。”

    这不是我意料中的答案,却也说不上失望,我想了一想,继续问道:“那,我和她,是两个人了?”

    晚风带来静谧的竹芳,诀弦抬起眼帘,静静地看着我,忽然笑了,“不,你和她,只是性格的两面。”

    ……性格的两面?

    来不及思索,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奇异的画面,漫天白雪,天地一色,小小的少女独坐在小桌旁,托着腮,有些出神地望着面前的少年。

    那一年,他在神殿中,为她做一碗羹汤。

    窗外冰雪为光,她却只希求着现世安稳。

    画面一闪而过,我回过神来时,面前却多了一蛊精致的羹肴。

    墨发少年唇边的弧度淡若虚幻,音色剔透妖娆,落地生花,他轻声说:“吃吧。”

    入耳,却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沉香屑。

    其实本不该是这样的。

    是守着庄丽精致的铜炉,她倦倦地倚着炉子沉沉睡去,醒来时,好不容易采集的雪松露便都成了一块块散发着异香的固体。

    她懊恼莫名,他却神色淡淡地抚摸着她的发,声音浅而生魅,“我做给你吃好了。”

    他并不知道,他平素常饮的寒烟九调中,最喜欢的一味,就是加入松露炮制而成。

    而那一天,是她真正的生辰。

    脑海中纷乱的记忆和琐碎的记忆接踵而来,我闷不吭声地将那蛊羹肴吃完,不知为何觉得微微气闷。

    入门,饮茶,我还是未有言语,低头望着桌子上的竹纹,暗道自己真是虚长了一千岁。

    说不清楚的郁闷,加上不知说什么的隐约胆怯,糅合成了一种理直气壮的沉默,我安慰自己,我少了一千年的记忆,本就与他同龄,加上草木生物的岁数一向是与其他生物计算不同的,此时拿不出大姐姐乃至老阿姨的气势和理智,也是自然。

    只是,想想因为年龄被瑟辛轻易压得翻不了身还都不着痕迹的司晨,我默默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好吧,技不如人,哪哪都不如人。

    墨发少年神色淡淡地坐下,他刚刚烹制羹肴,身上却依旧一尘不染得令人自惭形秽,连气味都依旧干净清冽。

    干净清冽的少年突然开口:“我的竹冠。”

    我一呆:“什么?”

    “竹冠。”他认真地又说了一遍,清冷的眸子瑰艳灼目,他安静地注视着我,“我的紫竹冠。”

    “……”

    我有些张口结舌:“你……你……我又没说是买给你的。”

    冲动之下,竟是发了多年不见的少女脾气,脱口而出的娇嗔语气让我好想把自己拍死在地上。

    墨发少年注视着我,依旧是平平的语气,初听剔透清冷却妖娆莫名,听久了却发现……这根本就是“面瘫”的标准语气:“紫竹冠。”

    “……”

    “……”

    半晌,墨发少年寂然地收回手,目光似乎瞬间黯淡了,他垂下眼帘,幽睫如羽,轻声说:“我还以为,是给我的。”

    声音很轻,神色极淡,可无端地,却字字入心。

    我心中一动,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难道他是为了紫竹冠换的紫衣?

    迟疑片刻,我咬了咬唇,小声说:“其实……的确是买给你的。”

    本想说可以将紫竹冠赠给他的,好歹给自己留点面子,可不知怎的,一开口就不由本心。

    他却忽然笑了,那一瞬间,天地失色,少年的双瞳中有整个星海,他唤我:“缓缓,缓缓。”

    我蓦然顿住。

    脑海中有奇异而熟悉的眩晕,我咬住唇,极力睁大双眼看向眼前世界。

    眼前人,眼前景。

    我突然不想知道过往发生了什么事情,似乎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危险的预感袭来,淹没了原本的好奇和不甘。我隐隐地预料到那一切,不一定是我真正想知道的。

    果然,只要我不肯放松心神,回忆就无法侵入。自嘲般地弯了弯唇,这具身躯,终究还是我的。

    哪怕她精神力强过我万倍,轻易可夺舍,但与这具躯体最契合的,还是我。

    清雅精致的紫竹冠别在少年神袛如玉雕般冰冷精致的墨发上,是极美的一幅景。

    我亲手为他戴上,窗外碧色映天青,看着那精致无双的青色眼眸,我微微出神。

    不过一瞬间便恢复如常,面前少年微笑着看我:“多谢。”

    我挑了挑眉,“天界里,长者给晚辈赠冠是极常见之事,殿下肯收下,倒是抬举了我。”

    少年微笑着摇头,“不是。”

    “很感谢这几次,都是你在我身边一起度过。”

    这几次?

    误落入竹音界,被醉澜的前尘镜暗算失控?

    我眯眼笑了一笑,眸光却是微暗。一次知不知道,两次想不到,三次还没反应过来我就是真的榆木脑袋了,以诀弦的神力,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算计,本就不正常,何况还都那么巧合地是在我面前,说没鬼,神都不信。

    心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看来那一世的自己还真是个艳福深厚的,隔了一个轮回,已经不是同一个格了,却还是让身为混沌之子的诀弦费尽千般心思再续前缘,甚至不惜自毁身份也要需求机会靠近。

    也许,我还真有倾国倾城祸国殃民的天分?前生智谋超绝美貌无双温柔可人楚楚生姿的……咳咳,果然这级别的自恋我还是驾驭不住,非但毫无成就感还有点小羞耻和无语。

    说一点不动心那是不可能的,可愈是悸动生情,心中就越清楚,他爱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哪怕同出本源,不同的机遇不同的经历也能造就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也许我保持着西幻羽神洛缓的身份时,因为得不到,他脑海中前世的自己的最后形象就会越深刻越美好,可一旦真的靠近,我与她的千百个不同就会暴露无遗,他渐渐会知道我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美好,虚荣,懦弱,贪婪,自私,任性……这些属于洛缓的劣根性,将一一在他面前展现。

    他很快就会厌倦,到时候……到时候,天地间,又有什么能困得住他呢?

    淡淡地将一杯竹露饮尽,我收敛心神,抬首微笑着望向对面人,目光却蓦然顿住。

    黄昏的竹林,不知何时已化作一片幽深静谧的蓝。有隐约的风卷来,愈巻愈盛,直至倾天。一株妖冶硕大的白色花朵,在狂风中显出隐约的虚影。

    妖冶幽冷的女声带着丝丝糜艳:“公子与姑娘赏茶煮酒,怎的不邀白璃一起呢?”

    狂暴的灵力肆意而泄,我眼前的世界一点点虚幻,无数重影泛着七彩的光芒在脑海中飞舞四撞,我咬牙切齿,该死,这回别说是咬唇睁大眼睛了,咬碎牙齿都没用,灵力和血统都不够,在这种级别的战斗里,要么放松意识昏迷要么死!

    眼前最后的景象,是容色无双的少年淡漠而温柔地将我拥入怀中,漫不经心地抚摸着我的发,精致的紫竹冠在墨发中泛出潋滟而华凉的光,他淡淡道:“因为你太丑了。”

    铺天盖地的黑暗。

    空间扭曲成虚幻的光晕,记忆再一次汹涌而至,漫天魔魅,白袍墨瞳的男子微微冷笑。他自苍穹而来,袍袖所至,魑魅魍魉,尽为所诛。

    漫天血光之中,白衣青瞳的少年回神向我微笑,笑容如孩童无邪,他轻唤,缓缓,缓缓。

    温柔的名字自他口中轻显,化作一串串莫可名状的文字,如同咒语。缓缓,他轻唤,语声温柔却残忍。

    不,不是这样的!我头疼欲裂,脑海中有破碎的影像,时而清醒时而迷乱。我想把那些杂乱有磅礴的情愫串联起来,或是找到它的主脉,却始终无法如愿。

    山谷之间,小小的少女微笑着唤,阿弦,阿弦。

    战场之上,面色苍白的幼年公主满身血污,她茫然地唤,诀弦,诀弦。

    清澈如初洗的山谷竹影,和靡丽沉肃的宫殿交错而过,像是……一面倒映双生的镜子。

    仿佛曼珠沙华上滚落的血色,又似是天色暗下来的雪原,与光明永诀,只有苍白得失了生命的雪光,在寂然的照亮这一片天地。

    高原之上,雪域之巅,尘封的神殿中囚禁着异国的公主。

    古老的铜饰挂在她额间,精致绝伦,灵力磅礴,却被那倾色所映,华美的坠饰苍白无力得近乎玷污。

    那是幅万言难以叙尽的清瑰容颜,华艳无双,却又稚嫩纯澈。

    她在无尽的暗雪之中孑然独行,眉目间尘封着千年的孤寂。

    这苍白黯淡的雪光中,是这昏暗天地中唯一的光芒。

    可是在无瑕纯净的血色,强行禁锢在一片别日之地,也终究会被风暴所吞噬,永夜归于黑暗,他的世界,再不见一点光芒。

    昏暗悲伤的记忆中,有隐约的瞬间,似睡似醒,似梦似幻。

    仿佛大梦乍还,四周一切归于寂静,再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初醒的身体在华丽的殿宇中温暖如春。

    “又魇着了?”面前男子的面容惊艳绝世,眼眸中却似乎含有某种悲悯,不知是对世人,还是对自己。

    “……”我有些茫然地抬头,终于回来了么?诀弦。

    然而目光却在触及那双墨色的瞳孔中,蓦然惊醒。

    馥郁如瘴的海神香,精致华美却似乎陈旧的铜色床柱。

    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我在这似乎交错了时空的画面里,蓦然升起蝶梦庄公的恍惚与疑窦。

    无尽的深渊中,金色的熔浆泛出诡异的红,巨大的黑鸟漠然地划过昏暗的天空,白袍墨发的男子以耻辱的方式钉在铜柱上,十二根金锁穿体而过,凌乱的发在华贵的祭衣上,像一株肆意盛开的黑色曼陀罗,然而他的眉目间,却依旧保持着绝世的风华与俊美。

    那张苍白华艳的面容,甚至是微微含笑地,看向上方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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