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早被人拖了出去,但却已没有什么人会在意。
难耐的寂静。我清咳一声,讪笑道:“诀弦仙友,多日不见,可还安好?”
我这声称呼其实也是暗自思筹许久才决定出来的,以诀弦的身份,天帝老儿如何敢“赐”给他封号?只怕他没事儿封个天帝玩玩倒还妥当。偏偏他年龄又太小,不能以“前辈”之流相称,踌躇再三,也只能以此相称了。
但又觉得这称号难免抬举了自己,像是三百年的蛤/蟆精和三十万仙龄的瑟辛帝君兄弟相称,心中未免忐忑。
少年神袛一双天然透着冷清却潋滟无双的青瞳注视着我,湿透的墨发上有清透的水珠在发尖凝聚滴落,眉如墨裁,长睫如羽,真正是天然的风流诱惑。他开口,音若九月山涧泠泠而落的夜雨:“不好。”
“……”
“……”
仙界近来的不太平,其实多半源于这位神君。
像是平静太久的天河偶然起了一点波澜,便使人间的万千河流掀起万丈狂澜。九重天上寂静了太久,一个虚无的影像就能让仙界议论纷纷。
更何况,这一次,九重天上是真的掀起了万丈狂澜。
那自出生之后就再难得音讯,一贯神秘隐深的混沌之子,在下凡游玩时,恋上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是谁无人知晓,九重天上的晦隐尘事,也没有什么人敢多加探究。想我初闻此事时,还觉得甚是奇妙,可以编作一个话本子,放在茶楼中讲说定能赚得不少银两,可直到我把话本子的故事构思完整列好大纲心满意足地想要动笔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件事情,居然和我有关。
其实我和这位小神君,还颇有些渊源。
传说越高阶的生物,便越难繁衍,两大祖神归于九重天后,蒸了整整一百万年才蒸出个小包子,又怀了整整一百万年才生下了诀弦。
所谓天地平衡,混沌之中,孕育出三大祖神,其中盘古开天辟地,沉睡至今;女娲创造生灵,始有生机;伏羲建立法则,天地始有规律、大道;而如今这两大祖神所孕育的婴儿,单单是与母亲日夜共体所沾染的力量,就强大得可怕,更遑论那由血脉继承而来的,足以令天地变色的骇世之力!
那是根本不为天道所容的力量!
如今的三千大世界中,如何能再承受得住两大祖神的嫡生子的诞生?当初只有一脉血统的瑟辛帝君都几乎被抹杀,更遑论诀弦,是以……传言伏羲祖神一度考虑过灭绝神界,以平衡力量,另开一大荒界供小包子生长。
不过后来的结果是他俩斩了天道……然后又建了一个——也只是听说而已,九重天外的事情,哪里是我们这些小仙可知,不过是一碟瓜子一碟茶,闲话那些屏上画里书中隔着云雾的缥缈传说罢了,那些事情太过遥远,一百万年前的天界都不是如今这个天界,那些话更是真假无从凭证。
小包子出世,自是要大设仙宴,普天同庆,小爷我勉强有个仙籍,是以取了自己攒下的凤凰羽兰的花根与花/茎(毕竟我当时也只有这东西能拿的出手了)炼制成器作礼,怀着蹭仙果灵草琼浆的心态,混入了这小包子的出生宴之中。
未曾想这一蹭,竟蹭出大事来。
后来听说这出生宴上,女娲祖神起了兴趣,把众人礼物摆在木案上,学人间的仪式让小包子抓,那一日九重天八重天乃至一重天的散仙都来凑热闹,礼物之中奇珍异宝不知几何,可小包子垂着一双神似其父的淡漠眼眸随意地瞟了两眼,最后竟选了堆在礼物山最外围的几乎被淹没的凤凰羽兰。
众人惊异,祖神觉得有趣,开口要赏赐那凤凰羽兰的主人,一时众仙几多妒忌几多不甘,未曾想,那人却早已在天界消失。
——那一日的事情其实我并未记清多少,约莫是凤族的新公主玲珑心思一动,不往西走往东绕,那凰羽霓速度太快,小仙我一时没退得及时,被一脚踹下三重天,后来被处了个冲撞上仙的罪名,罚以九世轮回之苦。
这事儿醉澜念叨了许久,忿忿然把那凰族新公主骂了个遍,我倒不觉得什么,一碗孟婆汤下去,九世轮回,其实也不过是一场好梦。
难抚的是心头郁郁的那口气,但我更遗憾错过了出生宴上那稀世罕有的紫米酒——蟠桃宴上都不得用的琼浆玉酿,也只有这小包子的出世宴上,天帝才会舍得作小仙的奉酒。
遗憾的是这遗憾没过多久就遗憾不起来了,当年那出世宴的主角,仙龄足足小了我一千多岁的祖神嫡生子——那少年目光沉沉地望向我,声音清冷剔透如夜宫琉璃:“缓缓。”
彼时我正和醉澜取了千年前埋的桂花酿对花冷酌,千年光阴转瞬而过,怎知相见已是物是人非好几回,我们唏嘘不已,抱头痛哭,同时感叹这桂花酿到底不如千年前上次共饮时凤族的的霓凰酒馥郁。
我有意放纵,脑袋昏昏沉沉地任性,竟开始抱怨那小包子与我天生不对,紫米酒没喝着,倒惹了这样一摊乱子。早知道我就该躲在三重天里独自沉睡个三四千年,睡到凤景失宠于主,小公主凤凰于飞早将我洛缓忘了到十万八千里外再出来活动,才不会招惹祸事。
就这样乱七八糟舌头打结地说了一通,一回头却看见一个清冷的美少年站在身后,我酒眼昏花,没看清,就湊前去看,这一看,我的酒全醒了。
彼时廊下清雪穿庭作飞花,白衣少年微微地一抬眼,便是我两世的痴缠爱憎。
墨发修眉,青瞳幽睫,眸底似沉着一轮早春寂月,气质清冷至极似九天高月,眉目间却是浑然天成的精致魅惑,轻转间潋滟生姿,那样瑰丽的艳色被眉间的千年雪一压,更是惊世绝艳,蛊惑人心。白衣凝眸,真正是天人之姿。
那是我西幻羽神洛缓,第一次见到他。
醉澜早已不知什么时候遁走,空落落的庭院,梨花被风吹落,一场纷纷的雪。
天界下凡历劫或受罚的仙人,有一小部分经历过于惊世核俗的,会被天界上神封印记忆,以守住原本的人格,不被凡世的自己“夺舍”,造成仙界的动乱。仙者不能再去设法回复自己的记忆。
而干涉到诀弦的记忆,只怕除了他自己,便只有两大祖神有这个权利去封印了。
我不知记忆全无的九世轮回中,我的第几世究竟有过什么样的经历,才会与这整个天界供到头顶上的小神君惹上一段纠缠情缘,甚至到了天界都还念念不忘。但前缘已逝,此刻的我是年长他一千多岁的羽神洛缓,无意高攀神子,也不欲辣手摧花去沾染诀弦。
我用了一日去平息小神君无双好皮囊带来的惊艳,又用了一日去消化转世的自己居然能负了神子的事实,最后一日,我言辞恳切地向他表明了自己已非昔人的事实,面对混沌之子我小小羽神诚惶诚恐不敢高攀,又热情真挚的表示了得见神颜的激动惶恐,总而言之,感谢天界,感谢上苍,感谢两位祖神对我的恩赐和信任。
我自觉此番言论十分合理妥当,定然能将我的心情完完全全地表达出来,让年少的小神君打破幻想理智地放弃这一愿望。
然后我就可以愉快地窝在府里花痴自恋幻想我过去的一千年啦~~落难神女和混沌之子,想想就是个能大卖的话本子。
然而很遗憾,容貌好得可以去做祸国男妃的小公子神色淡淡地放下茶杯,望向我的目光清和平静,道,那又如何。
“只要是你,缓缓,那又如何。”
他目光平静如忘川之面,然而眸底,却是汹涌到极致,乃至终于淡然的爱恋。
那样的爱太深太久,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与己身早已融合,再难隔离分出。
我只是习惯爱你,就像早已习惯呼吸氧气。
然而那一刻,被那样的目光注视着,我心中却是微微的怪异,他的眼眸太深,隐匿着浩瀚灵力的青瞳是并不是在看我,而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又或者是我身体里被我小心翼翼掩盖住的另一灵魂,更加真实也更加私密。
那样的感觉让我想要逃离,哪怕那个人是我的转世又或者说更真实的自己。
没有劝住诀弦的后果我早有预料,但仍是没有想到会那么快。
遇见诀弦的第四日,羽族族长来访。
遇见诀弦的第五日,龙族公主来访。
遇见诀弦的第六日,雾莲天女来访。
遇见诀弦的第七日,沉铯天妃来访。
遇见诀弦的第八日,凰族公主来访。
遇见诀弦的第九日,九天之上的无上祖神,女娲来访。
遇见诀弦的第九日,西幻羽神洛缓,逃出天界。
这一逃,便是如今。
雨滴顺着墨色长发滚落下来,在靛色的木质地板上渲开一朵朵晶莹润花。
诀弦本就是话不多的人——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一点——我也是个天界有名的怪异天女——其实不过是交流障碍症,不懂得如何与人相处。于是,隔了良久,他墨发上的水滴流速一点点变慢,直到最后,变成了隐约的水痕在墨色长绸上掠过,在发尖缓慢地凝结成一粒水珠,我们还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良久,还是我先开了口:“不知仙友这番下界,所谓何事。”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废话,要是不知道我还跑个什么。一路上为了不被他发觉不敢动用术法,只怕有仙力波动,被他察觉,可最后却还是被他寻到了。
他声音平平,容色不变,眸中却是暗光流转,潋滟清冷,美不胜收:“我夫人与我赌气跑了,我来寻她,却不意看到仙友在人界,为一串铜钱为难。”
那容色太艳,我看得一时心慑,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只得讪讪道:“其实,这间茶楼本是小仙我在人间置的,只是新来的小厮不识得我,故有此事。”
他自顾自倒了杯茶,茶盖轻拂开茶沫,“哦?”抬眸看我,声音依旧平平,“在自家茶楼被赶,仙友也算是本事。”
“……”我心中微微汗颜,却不自觉地想到,若不是怕使仙术怕你察觉,我此刻还在安心听戏呢。心中却隐隐了然,他是为我为了避他而甘愿狼狈至此而恼。
一时冷寂。
窗外的雨叮咚如泉音,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却忽然恍惚地觉得,此情此景仿佛在哪里见过。
时光之廊蓦然交叉,无数隐约的轮廓在脑海中重现折叠,电光火石之间,千万种滋味在心舌间划过。
素衣墨发的少女一片茫茫的雨幕中,目光清澈地注视着面前的男子,颜瑰如花,容色倾城,一把玄色长剑自她手而执,刺入面前的男子身体里,一箭穿心。
那倾色的容颜,竟有一种莫名的熟稔感。
而在她身前,墨发墨瞳的诀弦正低着头,目光幽暗的看向那穿体而过的玄剑,容貌比起天庭时只有更盛,术法掩住的墨瞳敛尽风华,隐隐有曜色光芒在眼中幽暗不明,淡色却潋滟至极的唇微微噙着一丝冷笑。
我所见过的诀弦,是天界的太子爷,天生生得一副绝色好皮囊,年纪轻轻整个人却像是王座之上的一把宝剑,镶宝嵌玉,尊贵非凡,然而此时,却如同出鞘之剑,那绝色的眉眼中,竟隐隐有着如魔近妖的戾气,俊美的容颜愈发艳得惊人。
心神恍惚之下,忽闻一道清朗的男声传来:“这位仙友,何苦为难一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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