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九年，曹氏三女皆封为贵人。虽然小妹妹曹华还远在邺城，但已然有了汉帝后妃的位分。曹宪与曹节两位贵人也真正适应了皇宫的一切，况且宫里的近侍多是曹氏乡亲，均为心腹，所以曹氏女就算在皇宫里专横也不为过。
曹节得了封赏，早早的回殿去了。曹宪碍于面子，就留在了伏后宫里。恰巧邺城有人前来恭贺送礼，曹节也懒得向刘协通报，自己接了来访的使者直接去了自己宫殿。
原来使者并非外人，而是曹节的异母兄曹彪，二人年岁相仿，也算是从小玩到大的玩伴。
宫内宫外一片银装素裹，曹节穿的是下面献上来的料子制成的新衣，是缃色打底的深衣，外套鸭卵青为修饰的大袄，冬日里不仅衬外面的雪景，穿着也很是暖和。
曹节站在门口见到为首的曹彪在小黄门的引导下来到长清殿，连忙降阶相迎，一把拉住曹彪的手——入宫大半年，可算见到一位除曹宪以外的亲人了。她笑意盈然：“早就盼邺城来人了，却没想到盼来的是朱虎！”
“朱虎”是曹彪的小字，与他相熟的同龄人，都这么叫他。
曹彪见到妹妹，先脱开曹节的手，自己拱手行了个礼，再任由曹节拉着自己：“离开许都好多年了，这次难得讨个差事，可巧是来探望你。如今上上下下都在恭贺你们晋封贵人，怎么，这皇宫住得可还习惯？”
曹节先安排人将自己的那份贺礼拿进去了，再派人给长欢殿送去曹宪的那份。待事儿安排妥当后，二人相携入内，曹节也仿佛回到了未嫁的时候，一显小儿女姿态，拉着哥哥便不松手了：“惯倒是惯了，只是偌大的皇宫，未免太闷了。难为你这次大过年的过来，可要多住几天，陪陪我们姊妹。”她又扭头对侍婢吩咐道，“去告诉宪姊姊一声，就说朱虎哥哥来看我们了，叫她得空了来长清殿。”
曹彪许久不见曹节，此番细细打量，调侃的语气一如往常在丞相府里：“好妹子，你成贵人了，穿的衣裳颜色可显得老气了。”
曹节一嗔，拳头便往曹彪身上砸去：“好哇，你笑我？真该找个嫂子好好管管你。对了，话说父亲给你订亲没？”
“咳，我这个不起眼的庶子，又没什么突出的才华，父亲哪会注意到我？”
“别这样啊，你可是除子桓、子文、子建他们之外的兄长了，当初玹哥哥病着，还是你忙前忙后地照顾着呢。”
虽然此时丁夫人尚在，曹操还未给卞夫人正名，但大家早就心知肚明地默认卞夫人的儿子为嫡，所以现在的曹彪可以勉强算是曹操的庶长子。
曹彪叹了口气：“妹妹又不是不知道子桓和子建争得厉害，我又能出什么头呢？”
曹节侧身用肩膀撞了一下曹彪：“哎，若是子桓和子建斗得两败俱伤，而看子文那个样子就当不了大任，你就没想过，自己兴许能捡个漏，万一就掉你头上了呢？”
“哎哎，嘘——”曹彪吓得连忙捂住了曹节的嘴，又环顾左右确定没人了才松开，“你这话只能想，可不能说啊。”
曹节不解：“这又不是在邺城，你怕什么啊？”
“妹子，你不知道，父亲的眼线那才叫个多。邺城上上下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甚至说的一些家长里短都能给他知晓了。你还记不记得大前年，程昱老将军帮助子桓留守邺城参知军事？”
“记得。父亲不是夸程老将军善于处理父子之间的事情？”
“对，就是这个事儿。程老将军说的什么‘子为父隐，父为子隐，直在其中也’，这个就是私下里说的啊，怎么传出去的？还不是靠那些耳目！父亲这话一出，倒真把程老将军吓得再也不敢过问咱父子之间的事儿了。”
“这事儿竟是耳目传出来的？”曹节吓了一跳，她一直以为曹操知道子女们的事最多不过是在场的下人多嘴说出去的，没想到曹操对亲骨肉也加派了耳目加以监视。
曹彪点了点头：“年前聚会，我随口埋怨了一句杨沛那个酷吏，子桓大哥连忙捂了我的嘴，然后告诉我四处都有耳目，叫我小心。他说那次明明就是私下里、无人的时候问的程老将军。唉，你说，邺城是这样，那这陛下身边又怎么会少呢？”
“这么说，我和姊姊的情况父亲都知晓？”
“想必是的。”曹彪斜倚着案几，话锋一转，“妹子，你跟哥哥最好。我知道你有见地，依你看，我若是站队，是跟着子桓好呢还是跟着子建好？”
“还好你只是问我站队，若是问我他俩谁最终能得世子之位，那可难说。”
曹彪抹了抹嘴：“这不一样吗？”
曹节胳膊也撑在案几上，笑看着曹彪：“朱虎你又不傻。你是父亲的儿子，不是臣子，你怎么能站队？兄弟之间不该水火不容啊，你跟谁都要亲厚，不可有偏颇。但硬要我说的话，子桓比子建好，无论是对亲族，还是对同僚。”
“是啊，子桓对曹子丹、曹文烈、夏侯伯仁他们是好得没话说。可子建却总瞧不起这些兄弟似的。”
“是瞧不起你吧。”曹节笑道，“子桓能够团结亲族，子建却只与同道友人来往，凭这点难道看不出谁好吗？”
曹彪一拍掌：“好妹子，一语中的啊！难怪当初你不想嫁给陛下，还去找子桓哭闹过呢。”
这话倒又说起曹节的伤心事儿了，她本来带着上扬弧度的嘴角又渐渐垮了下来，嘟囔道：“哼，可惜子桓他还不够会办事儿。父亲现在不喜欢他呢，他没有实权，想干一番大事都不能。”
曹彪还打算继续说，可他已经见到门外人影冒头，知道有人来了，所以噤了声。定睛看时，才知道是曹宪赶来了。
“朱虎兄弟，我来迟了！”曹宪款款走来。她比曹彪大上三个月，再加上性情所致，与兄弟们并没有像曹节那般亲厚，所以在兄弟面前，大方得体，很是稳重。
曹彪连忙起身，正欲问候时，却见曹宪身后还跟着一位相貌堂堂、衣着不凡的男子。曹彪儿时偷偷瞄过，认得这是汉帝刘协，因而连忙下跪问安。
其实这会儿刘协或多或少还有些惊讶，已经太久没有外人给他跪过了，他心里还有些感慨，连忙亲自扶了曹彪起来。其实曹彪在邺城整日里跪君父已经跪惯了，而且在曹操的严厉管制下，不得不严守礼法——似乎是有点可笑，曹操明明是天下第一离经叛道、不顾礼法之人，可自己驭下却又不得不用这一套，真是叫人无奈。
“朕听大贵人说有兄弟来了，朕也跟过来，想看看这位舅爷。”
曹彪听见刘协唤自己为“舅爷”倒是受宠三分，想来刘协还是认可了曹操这位岳丈。
曹节也行了一礼：“陛下，姊姊，快来里面坐。”
刘协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坐了上席，余者依次就坐。他转头看向曹节：“朕没来时，你兄妹二人说什么悄悄话呢？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曹节颔首道：“妾身在闺中时与彪哥哥最是要好，我们兄妹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瞧着，想和以前一样无拘无束，聊的不过是儿时旧事。”
曹宪也附和道：“是啊，节妹妹是这个性子，往常我与她说话，也不喜欢旁人瞧着。总觉着这样失了亲人之间的情谊。”
刘协点点头：“朕明白。我们也算是一家人了，舅爷。你回去告诉丞相，就说他的女儿交给朕，让他别担心，朕会好好待她们的。”
“诺。”曹彪拱手。
曹彪在许都住了三日，刘协也不知是真是假，这几日对曹氏女那是万般的好，读书、游园有曹宪侍驾，下棋、狩猎有曹节侍驾，不过和曹节在一起的次数倒还是更多了些，似乎一时间，融洽无比。宫人都道，这是做给曹彪看的呢，好让他回去对曹丞相说些好话。
三日后，曹彪果然启程回邺城。一回去就先向曹操报平安，然后将在许都的所见所闻一并上报，得到曹操的肯定后，才总算完成了这次去往许都的任务，可以去后院向几位姨娘问安了。
待曹彪退下后，曹操将匿身于屏风后的赵达、卢洪二人叫出来。这二人是校事，是曹操在许都的耳目，专为曹操刺探许都臣子密事，顺带监视皇帝。
曹操叫那二人出来，也不客套，直截了当地：“方才你们听见了，彪儿所言，可为事实？”
胖一点的赵达行礼道：“确实如此。陛下待公子很是热情，对两位贵人也是百般的好。”
“之前不是说陛下在婚礼之后就没见过我女儿吗？明明是不喜欢的呀！”
瘦一些的卢洪答道：“陛下自腊月底之后，不知为什么，对贵人们好起来了，连皇后也是如此，只是此番公子去往许都，陛下表现得像更好了。”
曹操抚髯：“许是他知道我女儿封了贵人便离废后之日不远了，想哄哄她们，看能否延缓些时日吧。”
赵达谄笑道：“咱们贵人能嫁给陛下，那是陛下的福气啊。那伏皇后算什么，不迟早要让位的嘛。”
卢洪续道：“魏公，我们什么时候对付伏氏呢？”他此时连“皇后”之称也懒得说了。
“此事不急。之前让你们去查的伏完的罪证，可准备齐全了？”
“魏公放心，已准备妥当。”
“好。反正这是迟早的事儿，毕竟这都是些陈年旧事儿了。现在只需要一个时机，一个心情。到时候，只管扶宪儿至后位就好。”
赵达：“魏公是打算让大贵人为后？”
“怎么，有何不妥？”
卢洪：“据在下看，似乎陛下招二贵人侍驾的次数更多些。”
“噢？”曹操听闻，抬起头来，倒是满脸的好奇，“节儿跋扈，陛下会喜欢？”
卢洪：“在下私以为陛下面上虽然对两位贵人一样的好，可是内里似乎还有实质的差别。若是不喜欢，想来贵人们的待遇不会有太多偏差。”
曹操若有所悟：“本来送女儿入宫也不指望能承什么宠，不过若是真能让他喜欢上，也未必不是好事儿。”曹操想象了一下曹节蹦跶着跟在刘协身后的情景，竟然一时失声笑出来。赵达、卢洪都莫名其妙。
若是曹节真的主动跟在刘协身后了，那情况可就变了。要想曹节主动，那就得让她先接受。可是，她接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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