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噼里啪啦地响了一通，曹节这才发现已经亥时了。
刘协并没有来。
看来他只是吓唬人。曹节心道。
一个傀儡皇帝，根本没有任何政事要处理，不可能一天到晚都很忙的。
曹节这样想着，她早就着人摆了一盘棋——是上次和曹宪一起下的，只不过已成了残局——曹节闲着无聊，便自己下了起来，边下边等。
棋局成了一个死扣，既然解不开了，皇帝又不会来，那不如自己早早地歇了算了。
曹节果然解了衣物上榻睡了。棋也不收，等着明日再找曹宪请教。
曹节刚进入梦乡，刘协就来了。不过他并未惊醒她，只是悄悄屏退了下人，自己掌着灯走了进来。
不等皇帝来，自己倒先睡了，这丫头心也真大。不过刘协随即自嘲地笑了笑：自己又没有什么权威可言，人家就算不把自己放眼里，自己又能奈她何？
刘协的目光落在熟睡的曹节身上。她侧卧着，蜷缩着身子，双手也握着拳，看起来心里并不踏实。刘协从未见过曹节的睡姿，哪怕第一夜他来的时候，也只是“例行公事”，并没有注意这个枕边人。刘协又细看她的脸，虽只是侧脸，但依旧能见其秀丽之姿。只见她脸如白玉，鼻子微微上翘，长睫轻颤，虽是夜间，但在烛火的照耀下也是玉琢一般动人。
刘协细细看了许久，才移过目光，心想，曹操如此平平的容貌，怎能生出这般的女儿出来？还好姑娘像她生母，要不然那可不太好。
刘协这时又注意到不远处桌上放的一盘棋，他走过去放下烛台，默默瞧了一番，自己倒拿着棋子解了起来。
许都的夜已经悄悄地下起雪来了，到了夜间格外地清冷。刘协破了棋局后，也顿生凉意，唤了小黄门，和自己一起回寝殿去了。
翌日曹节醒来，冬日里犯困，倒也懒得起身，只是匆匆洗漱一番，吃了早点，又窝回了被子里。不过她眼尖，发现桌上的棋局给人动了。
她叫了侍婢来才得知原来昨晚陛下来过了。这么说，这死扣倒叫他给解了？曹节叫人把棋盘挪到自己面前看了看，心中竟对刘协的棋艺赞叹起来。
“拿纸笔来，把棋局画下来，拿去给宪姊姊。”
“看来你是觉得朕这棋下得好了？”突然一个温润的男声响起，曹节吓了一跳，却见刘协已经走了进来。
曹节连忙掀了被子下了床榻行礼——她并不想落个怠慢君王的名声，尽管面前这个皇帝毫无威严。
“你穿得少，且回榻上。”现在的曹节只穿着一套中衣，她也不推辞，径直回了被窝里。
“陛下怎么现在来了，也不叫人传一声。”
“朕听皇后说你不舒服，这几天都不会出来了，朕便来看看。再说，朕在这皇宫里，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还要打招呼不成？”最后一句，也是对现状的不满。
“陛下怎么会想着贱妾不舒服……”
“看来，你还在为昨天的事儿生气。”
曹节现在想来，昨天的话也许太过了，她只好糯糯地道了个歉：“是贱妾不懂规矩，冲撞了陛下。不过，可没对不起皇后。”她只向皇帝道歉，却并不向皇后示弱——进了皇宫，能让她低头的只有皇帝和宪姊姊，至于皇后，想都别想。
刘协心下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曹节的心思，他自然是知道的。
“这棋局你既然画下来了，不如再与朕对弈一回？”
曹节是垂着头的，此时听闻又抬头看了刘协一眼，从他深不见底的眼里并不能读出什么情感，不过她还是点了头。
于是刘协便着人搬了一个小案几来放在榻上，自己则侧身坐在边沿，与曹节下起棋来。
曹节只感到浑身的不自在。
“听闻曹丞相家里很是注重棋艺，他本人也是一位高手。”
现在曹节的局势有些举步维艰，拈着一颗棋子迟迟不曾落下。听刘协这么说又似乎是在质疑曹氏的棋艺，她只得腆着脸回道：“父亲及诸位兄长棋艺自是顶好的，只是我没用心学。”
她垂眸瞧着棋盘，只感觉前方有灼灼的目光盯着，忍不住抬头看了看，才发现，刘协正注视着自己，带着一脸奇怪的笑意。她想起方才自己说的话，意识到不好：“啊，是贱妾……”
“无妨。”刘协打断道，“自称而已，没什么好怪的。你也不要把自己放在一个很低的位置。”
“是，妾身明白。”
“过了年，得晋你为贵人了。”
“又是父亲的意思？”这一次曹节不再顾忌，直接正视着刘协。
刘协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他的眼如一泓清水：“你们姊妹三人一起晋升。”但曹节已然明白，位分终究是定下来了，只是不知什么时候皇后的位分会到曹家。
“朕看你昨日射箭，你的箭术不是很精啊。若是想练，朕可以教你。”刘协温和地笑道，“棋也是，这一回，你可是输了。”说着，他站起身来，头也没回地走了出去，末了还扔下一句话：“好好休息，别动不动说不舒服。”
曹节愣在了当场，她此时的大脑有些混乱：这皇帝都说了些什么啊？竟然破天荒地对自己好了起来，莫不是魔怔了？她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不对，怎么说也不能这么形容皇帝吧。曹节思来想去，有一个想法跳在脑海中，只是她不敢妄断。于是叫了侍婢来去请曹宪，让她得空一定要来一趟。有些事情，还是自家人商量的好。
等到曹宪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雪早就停了，但是一路的积雪还是有许多。曹节依旧窝在被子里没有起身。
“好妹妹，你是病了吗，今儿都不起了？”曹宪一进来解下雨披便问。
曹节见曹宪来了，连忙坐起身，披了短袄，拉了曹宪的手，让她坐在床榻上，再屏退了下人道：“宪姊姊，陛下最近是不是对你好起来了？”
曹宪不明所以：“陛下对我们一向不坏啊。”
“一向？”曹节两眉一轩，笑道，“难不成，陛下常去看姊姊，对姊姊是很好的？”
“陛下的确不会主动来长欢殿，可是路上遇见了，难道不能寒暄几句？”
“照这么说，路上寒暄，姊姊就觉得陛下好了？”
“这是哪里话？”曹宪埋怨道，“该入正题了，你把我叫来，到底要说什么要紧的事儿？”
“是方才陛下对我说，过了年晋我姊妹为贵人。”
曹宪正捧着茶盏，欲待喝茶，听到此又停下道：“那必然是父亲的意思了，这有何怪？”
“我觉着，这也许是一个信号。我们到现在还只是个没有位分的夫人，如今晋了贵人，那便是堂堂正正的后妃了。那么皇后她被废的日子还会远吗？”
“咳，你最后一句话可得当心。”
“别了，姊姊，你怕什么？这皇后之位早晚是你的。我估摸着，陛下恐怕也是预感到了晋我们为贵人，便是离他废后之日不远了，因此这才对我们好起来。讨好我们，兴许能让伏后再残喘些时日呢？可他并不知道，我们又岂能左右父亲的心意！”
“你这么说，我也觉得陛下似乎是有行动了。可是，我一不爱出殿，二不喜交谈，只能坐着习习刺绣女红什么的，他自讨没趣，也没什么意思。”
“是呀，他还与我对弈来着。好了，不说他了，来看看棋局。他把我们的死扣给解开了，我差人送去的棋谱姊姊看了么？”
“看了看了，陛下的确是棋中好手。来，我们再下一局。”
除夕终究是到了。许都虽不如邺城热闹，但皇宫里也只当自己家过节。皇宫里的侍卫、宫人、留着伺候的皇帝的早已悉数换成曹操的乡里心腹，多为沛国谯县人。乡里乡亲地也在宫中摆了宴席，虽不能回家，但与同乡同僚相乐，倒也热闹。
守岁当晚，曹宪曹节也是一起度过，只是老是窝在殿里未免有些无聊。曹节便拉了曹宪出殿去看宫中雪景，再点些宫灯升起来，清冷的皇宫也有了些生气。只是没想到，两姊妹手牵手看个雪景也能遇见帝后伉俪携手共行。在曹节眼里，那便是十足地“煞风景”了。
曹宪曹节刚行礼下去，刘协便走过来，亲自拉着二人的手起来了。
“今日，大家本该齐聚一堂的，只是二曹夫人屡请不到。既然在这里遇见了，不如就一起走走吧。”
曹节不得不感叹伏后是真贤妻，明知自己地位不保，整日受着委屈，但还能一次又一次地微笑面对，且不失威仪。虽然现在皇权旁落，但皇后终归是正室，曹节也不愿过多造次。不过，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曹节不会委屈自己，有什么她总是会说出来的：“皇后青梅傲骨，正如这梅园中的梅花。我们姊妹不敢相比，更不敢相随，陛下与皇后伉俪情深，还是多多享受这静谧时光吧。”说罢，曹节拉着曹宪便欲走。
“可朕怎么觉得，梅花傲霜斗雪，倒正合二曹夫人的性子呢。”刘协一句话拦住了转身的曹节。
曹节愣了一下，扭过头看向刘协，在夜里，刘协的双眼竟耀如灿星，正衬这夜景。她懵然跪了下来：“陛下……”
“陛下，是妾身二人在外走久了，妹妹恐着了凉，这才急于回去，不敢作陪。还请陛下、皇后饶恕妾身二人直接告退之意。”曹宪见妹妹有些心不在焉又跪了下来，怕她又说出什么话惹恼了刘协，于是连忙抢在她前面解释。
“这雪夜也确实寒冷，陛下，就让两位夫人回去吧。”伏后走近来，拉住刘协的手，向他示意。这时候，她不得不出来打圆场。
“也好。二曹夫人，你起来吧。”刘协又对二人说道，“你二位路上小心滑了，别着凉。”
曹宪拉着曹节再此行礼：“妾等告退。”
看着曹宪曹节走后，伏后又握紧了刘协，见他只是凝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久久伫立，她站到他身前，看向他：“陛下可真的对曹氏，用心了？”伏后是最了解这位相处了二十多年的夫君的，他的每一个神情她都明白。自曹氏入宫后，她日夜担惊受怕，但面上还是强装镇定，更何况，刘协也对曹氏极其厌恶。可现在，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那就是刘协很有可能对曹氏女付了真心。不过伏后顿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动心”二字。
刘协垂眸，拥抱着伏后，头也搁在她的肩上，仿佛累了一般：“她们是曹氏女，朕不得不用心。”
若她们不是曹氏女，情况会不会好一些？
元日当天，曹宪曹节象征性地去拜访刘协与伏后，却没想到当场刘协就着人宣布了晋曹氏女为贵人，授予金印紫绶。新的一年，新的气象，只是大家还不知道，这一年又将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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