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两位曹贵人已经承宠了，可也只有她们二人才知道：表面上待遇是风光无限，实则依旧是冷若冰霜。
曹节依旧是懒得与伏后走动，只是每日里往曹宪那儿去。这一日，她却早早地被侍女叫起了身，拖着困倦的身子，眼睛都睁不开。只因昨日刘协留下话，说今日一早便要约她去校场练靶子。曹节不敢怠慢，虽然浑身困顿，但还是闭着眼睛，由着侍女伺候更衣洗漱。
开了春，许都早已没了雪，可是空中总还弥漫着冰冷的触感。曹节到了校场，只是进了场外休憩用的凉亭里，坐在石凳上，胳膊撑在石桌上，双手再拖着自己的下巴，闭着眼睛昏昏欲睡。她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少年的鲜衣怒马，有邺城的红砖碧瓦，还有曹氏、夏侯氏等亲族团聚的家。她在偷听子桓哥哥和曹真、曹休、夏侯尚他们的窃窃私语；她在缠着子文哥哥带她去打猎；她躲在朱虎哥哥的衣橱里换上他的衣服……
可是这个梦很快就醒了，她启眸看见的是坐在她面前喝茶的刘协，她感觉她方才还温热的心，一下子便冷了。
“朕看你脸上带着笑，可是在回想什么有趣的事儿？”刘协竟先开了口。
曹节慌忙起身，行了礼道：“突然想起闺中故事，倒在陛下面前失礼了。”
刘协轻笑，没再说话。
曹节亦不语。其实刘协对她真心也好，敷衍也罢，她都不放在心上，只是她却暗暗发现，刘协来找自己的次数总是比去找曹宪的次数要多。可是，自己与曹宪在刘协眼中，本无分别呀……
她想着这事儿，犹豫许久，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刘协一愣，随即支吾道：“你姊姊……不喜欢朕。”
曹节心道，我也不喜欢你呀，但面上还是惊道：“陛下如何得知？”
刘协凝视着曹节，叹道：“朕无意间撞见她写的诗，于是就都明白了。”
曹节暗自心惊：怎么姊姊这么不小心，竟然还写诗说不喜欢皇帝，还教他给知晓了！可是，眼前这个皇帝所流露出来的并无愠意，他深沉的眸子里读不出任何感情。
曹节撇开头去，一上午都心不在焉。
后来刘协也瞧出曹节心不在此，自讨没趣，于是便早早地分手告别，自回宫里去了。
曹节则急匆匆地前往长欢殿，没打招呼便进了正殿，一眼看见曹宪正斜倚在床栏上看书。
“姊姊，我有话问你。”曹节也不等曹宪起身，一把夺过她手上的竹简，“你写了什么诗教陛下见着了，他说你不喜欢他。”
曹宪愣了一下，随后垂下脑袋，单薄的身子就像风中飘零的叶子。
“姊姊，”曹节蹲身在曹宪面前，握住她的双手，“你最是细心了，怎么会……难不成，是故意的？这样陛下就不会常来找你了？”
曹宪的手很凉很冰，如粉玉雕琢，搁在曹节的手心里就像一件玉器。
曹宪终是缓缓开口道：“那诗……写了一位郎君，陛下说，那是我的意中人。”
“他知道你写的不是他？”
曹宪点头。
“姊姊，你从来没和我说过。那郎君，是你在闺中时就心慕了么？”
“我不能说。”曹宪没有回答，而是以闭眼的方式回应了曹节。
“姊姊……”
曹宪幽幽开口：“好妹妹，谁也不知道他。你不知道，陛下也不会知道，除了我以外，谁也不会知道这郎君是谁。”
“我虽没有心慕之人，却也明白姊姊心里难受。嫁入这高墙之内，就再也不能出去了，又何况与心慕的郎君在一起？只是，让陛下发觉了，总不太好。他能忍受咱们不喜欢他，却无法忍受咱们的心里想着别人。”
“你懂得这么多。”曹宪看向曹节，双手从她掌心里抽出，拉她起来坐在自己身旁，“好妹妹，我以后都不用再出这长欢殿了。以后，便由你替我……”
“不，不！”曹节连连摇头，“姊姊，你不能将宫中的一切都扔给我啊。要不，我也去胡诌一首诗！”
曹宪苦笑道：“别这样。罢了，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也不理什么陛下皇后，我们只做我们的姊妹。”
曹节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事的姊姊，陛下以后再也不来了，我就来。我搬来和你一起住。咱们闭门谢客，除了邺城派人来，余者咱们一概不见。”
曹节站起来，先将案几上的竹简上收拾了一番。曹宪是个喜好读书的女儿家，也难为她的书案上摆的都是些史书典籍。竹简虽多，却整理得一尘不染。曹节正收着，看见竹简堆里最上面的那两卷，奇道：“姊姊怎么还看《魏官仪》？是要替父亲理政么？”
曹宪却听得一惊：“什么理政？父亲是最不喜欢让女儿家挨政事的！”
“那姊姊怎么看这书？可惜咱们身在汉宫不在魏宫，就算看了这书，也没什么用处。对了，怎么不看《汉官仪》呢？”
“我不理政又不当皇后，看这劳什子做什么？”曹宪抢过曹节手中的竹简，将其放置好，又拉着曹节离开书案边。
曹节总觉得曹宪今天怪怪的，可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也不明白，兴许是提到了她写的那首诗吧。
曹节回了长清殿，突然心生落寞之感。姊姊有心心念念的郎君，刘协有琴瑟和鸣的伏后，而自己才是这宫墙里真真正正的孤单之人。
曹节窝回床榻上，蜷缩着身子抱住弯曲的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愣愣出神。她将姊姊接触过的适龄男子都想遍了也想不出那郎君到底是谁。曹宪从小知书达理、严守礼防，不像是和男子有过多接触的样子，更何况父亲早就有意将她配予“高第”。
曹节想了一会儿，便觉累了。算了，姊姊不愿意说，那自己就算想破脑袋也不会知道的。只是，看见姊姊今天的模样，眼里带着幽怨，神色凄清，难道这就是爱而不得的神态吗？曹节因从小和兄弟们在一起玩耍，故而在姑娘家的事儿上却是迟慢一些。如今虽然已过碧玉之年，甚至嫁为人妇，但心性却仍是个小姑娘一般，不知情为何物。可是现在，心里却隐隐有些羡慕姊姊和刘协起来。因为他们，都有她不曾拥有过的神态，一双饱含深情的双眼。但曹节明亮的眸子很快又黯淡下去了：想什么呢？自己这一辈子都给困在这儿了，还妄想获得什么郎君什么□□吗？
她以为这事儿很快就能翻篇，却没想到，刘协的一个举动能让她生出恨意来。
那晚不知怎么的，刘协似是喝醉了，身上带着浓郁的酒气——这个皇帝很少这样放纵自己。他莫名其妙地来到曹节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神色十分诚恳。曹节吓了一跳，不知他要做什么。可谁知，刘协的一句话差点没让曹节气疯了过去。
他说：“你要什么，我会尽我所能地给你。但可不可以，不要伤害伏寿，不要让她离开。”他没有说“朕”，他说的是“我”。他眼里闪着光亮，不知是含着泪还是什么。
曹节气得脸色通红，她奋力甩开刘协，礼也不行，头也不回地便往长欢殿跑去了。自那之后，本来只是讨厌伏后、不喜欢刘协的她开始痛恨这二人起来。一切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刘协以为她能左右父亲的心思，以为她能左右伏后的生死，但其实，她连她的命运都左右不了，更何况他人？她的父亲把她往火坑里推，她身处深宫，如烤在火上，浑身难耐。如果说曹宪还有那个不知名的郎君可以思慕，而自己除了恨，便什么也没有了。
事实证明，刘协那晚的确是喝多了。本来只是寻常地与伏后谈论今后的命运，却没想到自己脑子一热跑去找了曹节。他事后想了想，就算找也最好找曹宪啊，曹节性子烈，谁知道她会做些什么？现在倒好，把曹氏两姊妹得罪了个干净。
七月，曹操再一次南征孙吴了。他的耳目卢洪赵达也没落下，把这月余许都发生的事儿一股脑全部告诉给他。他也只是冷哼一声，并不多说，毕竟现在手头上还看着曹丕、曹植两兄弟的事儿。
曹操看着江南连绵不绝的雨水，只吩咐一句道：“女儿们进宫该一年了，可以开始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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