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氏二女嫁入皇宫，汉天子刘协与皇后伏寿早就忙不迭地跑去相迎，打扫出最好的两所宫殿腾给两位夫人住。刘协与伏后都知道，曹氏二女入主后宫，不外乎是进一步挟制皇帝，故而他们的日子也更加不好过了。而伏后还有另一层担心——恐怕自己这皇后也要到头了。
曹宪被安排住在长欢殿，曹节则在长清殿。
宫殿装饰考究，看得出来，是新修的，或许本就是皇帝得知她二人要来而专门准备的。只不过这准备不是出自本心的意愿，而是诚惶诚恐地被迫。
曹节也已然想到是这样，所以她也没有过多的询问，在熟悉了自己的居所之后，打算去找曹宪。汉朝夫妻成婚是在黄昏时分，所以曹节踏出殿外到了长欢殿门口的时候，已经夜幕降临了。当然，她被小黄门告知，皇帝要留宿长欢殿，现在正陪着大夫人。她想了想，她姊妹二人入宫，皇帝自然不肯怠慢，按照长幼顺序，的确要先看顾大夫人。于是，她又信步踱回长清殿。
一路上有扑鼻的栀子花香，初时曹节只觉好闻，然而身处花香久后，倒觉得腻人，她快速走了几步，离开了那条栀子香迷乱的小径，却在自己的宫门前遇见一人。那人身着绛紫色深衣，一个不甚张扬的挽髻，上插两只金步摇，副髻上还有十二只珈，显示着其人高贵的身份。曹节心下了然，上前一步，双腿屈膝跪下行礼道：“夫人曹氏，见过皇后。”
来者正是刘协的皇后，伏寿。
“不必拘礼。”伏后虚扶了一下曹节，“陛下今晚在大曹夫人那里了，我就来你这儿看看，长清殿可还适应？”
曹节本来十分不情愿与皇后打交道，但毕竟人家找上门来了也不好拒之门外，于是只得笑着先将伏后引进殿内，再与她周旋。
“刚来自然是有些不适应的，但过几天总会适应。劳皇后挂念。”曹节冷冷地对伏后道，然后着侍女上茶。她本不是一个冷面人，只不过因无奈嫁与帝王家、改变不了现状而心灰意冷罢了。
伏后也不介意曹节的态度——就算介意也不敢表现出来——她依旧带着笑：“二曹夫人想必是个真性情的人物，只是也难免被囚于这个牢笼里。”
听闻此话，曹节才抬头认真看了一眼伏后，伏后虽比刘协年长一岁，如今也快是半老徐娘了，但她并不显老，反而更显仪态万方。曹节只见她眼里似有关切之意，不免心道，为什么要关切我？除了关切外似乎还有点同情，可是，我要她同情？伏后相貌端正，不失有一国之母的风范，可是那又怎样，迟早让位给我宪姊姊。想至此，曹节也面露笑意：“又何止我呢？我们都身处囚笼，谁都逃不掉。”
伏后顿了一会儿，续道：“入了宫，我们以后便以姊妹相称了。可是，我看二妹妹似乎对我这个皇后有敌意？”
“谁稀罕对你有敌意？”伏后话一出倒真惹恼了曹节，声音一下提高了几度，但回的话甫一出口便觉不妥，于是又道：“且不说我们不想与皇后为敌，也不会与皇后为敌，就算真的有这个打算，皇后又能奈何？”虽然语气软了不少，但在外人听来依旧有些咄咄逼人。
伏后自然也能听出来，不管怎样讨好，眼前这位曹氏夫人肯定是不喜欢自己的了，甚至此时此刻还有些讨厌，以致于有些要撵客的冲动。于是伏后只好知趣地起身道：“方才开个玩笑，二妹妹别往心里去。既然也实在没什么话聊了，那我就先回去了。”说罢也不等曹节行礼相送，便回身就走。
曹节也站起了身，看着伏后离去的身影，嘴角牵了牵，似有话要说：这个皇后，也挺可怜的。直到伏后走到殿门口，正要踏出去的时候，曹节还是开口叫住了她：“皇后！”
伏后闻声停下了脚步，回身看向曹节，脸上竟然还挂着笑：“还有事吗？”
曹节看见伏后的笑，一怔，低眉垂首，行了个屈膝礼道：“虽然我们不可能是朋友，但我还是要提醒一句，您的后位恐不长久。”
伏后随即惨然一笑：“我明白。多谢你。”说罢，走了出去。
良久，曹节才站起了身子。她在想，自己的提醒是不是多余了？是啊，曹氏二女入宫，天下人都想的到，伏后快让位了。
但曹节没有多想，她已疲于去想未来的事了，先把眼前的事弄好再说吧。眼前的事，不就是她还尚未谋面的夫郎么？本来在知道注定要入宫后，她对一切已经抱着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了，但不知为什么，现在倒还有些期待。
她竟然在期待。
翌日，她起了早床，梳洗完毕后便兴冲冲地前往长欢殿，想去看看曹宪。
长欢殿与长清殿相隔不远，很快便到。等到小黄门通传后，自己才进去。
曹节见曹宪一脸倦容，身上也只是随意穿了件鹅黄色的襦裙，问道：“姊姊，你还没起？”
“陛下上早朝去了，我又怎么还会再睡呢？”曹宪温和地拉过曹节的手，邀她坐下。
“我看你的样子，还很困啊。陛下早朝，你再补补觉嘛。”
“你知道，我从不睡回笼觉的。”曹宪掩了口，似打了一声哈欠。
“可是你分明是没睡好的样子。”曹节偏头皱了一下眉，犹豫道，“是不是服侍君王不大好受？”
曹宪脸一红，轻啐道：“你懂什么！”
曹节把头一扭，笑道：“姊姊这么好的人，竟然也有生气的时候！”
“我没有生气。”
曹节又抱住曹宪的肩膀：“我当然知道了，宪姊姊怎么会真的和我生气呢？”忽然又叹了口气道：“唉，姊姊嫁给那刘协，真是可惜了。”
“哎，”曹宪连忙拍了一下曹节，“现在可是在宫里，有点规矩，可不能像在家里那样直呼皇帝名讳。”
“噢。”曹节小声嘀咕道，“不过是个傀儡皇帝。”
“那又怎样？自从上次听了卞夫人的话后，我就知道我是这样的结局。”
曹节的脑袋本来是搁在曹宪肩膀上的，听闻此话，抬起头来正对着曹宪：“卞夫人说什么了？”
“是几位夫人提及我的婚事……”曹宪又红了脸，低下头道，“环夫人问，我的年龄应当择夫婿了，为何父亲迟迟没有指示。卞夫人说，父亲有言‘此女大气，当择高第’。可是当时和荀氏联姻都没有选我，我就知道……”
曹节顿悟：“是呀。如果荀氏都不算父亲眼中的‘高第’的话，那这天下恐怕只有皇家了。”
曹宪应了一声：“所以，我早就知道了，我会嫁给皇帝。只是我没想到，还有妹妹你。”
“要是没有我的话，你早就嫁进来了。”
曹宪笑了笑，不答。
“姊姊，你说，那刘…陛下是什么样子的啊？”曹节见曹宪不答，自己又换个话题。
“你是问他外在相貌呢还是内在品性？”
“这么半天的时间，难道你已经全部了解他的内在品性了？当然是外貌了！不过，你要是想说他的为人，自然也可以。”
“那就先说外貌吧。面目清矍，身形也算硬朗。”
“他多大年纪了？”
“听小黄门说，三十有二了。”
“唉，正是年轻有为的时段，却被困在这里。”
曹宪嗤笑一声：“节妹妹怎么越来越喜欢叹气了？你以前可不是这样。”
“我只是觉得，我们都太可怜了。无论是你我，还是陛下。”
“他的确有雄心抱负的，我从他眼里看得出来。”
“啊，这都看得出来？姊姊你和他对视了？”
“你又想说什么？”
“没什么。你继续说吧。”
“他人不凶，蛮讲礼仪的。”
曹节再次插话道：“那当然了，他敢对我们无礼吗？”
曹宪露出无奈的表情：“我不想说话了。”
“别啊，姊姊。啊对了，你还没用早餐吧，我陪你啊。”
“好——”曹宪最后一声拖得很长，似乎拿这个妹妹无可奈何。她吩咐了下人将早餐送来，然后和曹节一起在长欢殿用了餐。
“我们一会儿去殿外转转嘛，住在这皇宫里，好歹得熟悉一下？”曹节用近乎于“哀求”的目光看着曹宪。
曹宪自是答应了。
不管深宫之中岁月如何漫长，至少有亲人在这儿相互扶持，至少不会觉得孤单，除了偶尔想念邺城的父母兄弟、姊妹好友。
当晚，曹节才和曹宪道了别，甫一回殿，就有当值小黄门跑来：“夫人，今夜陛下临幸长清殿，还请夫人早做准备。”
“啊，做、做什么准备？”曹节突然有些紧张。
接着，一个中年妇人走上前来，是宫里的老妈妈，然后带领着曹节去沐浴更衣，教导礼仪。一套繁琐的流程走下来，夜已深了。
曹节被引至床榻边坐下，她本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这头一回，领略了一番什么叫做“端坐、娴静如初”。
她甚至开始在心里骂人了，骂的正是那迟迟未来的汉帝刘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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