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随云拼尽全力掩藏的秘密,终究还是在这一刻让楚留香发现了。
楚留香不得不承认,这世界确实很精彩,也许已经精彩到了令人发疯的地步。
他忍不住叹息出声。
沉默了一会儿,原随云终于缓缓道:“香帅何故叹息?”
话音未落,楚留香简直忍不住又要叹息,因为他已听出了对方声音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也许这个细节连原随云自己都没有察觉。
也许有的时候,一个人对自己的了解确实不会比别人对他的了解更多——因为了解自己,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楚留香不仅知道原随云在焦虑,还知道他为何焦虑——他在担心,担心他的秘密被人发现。
可如今楚留香岂非已经发现了这个秘密?
但他最后却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要知道原随云是一个多么高傲的人,高傲到哪怕将其一切焚烧殆尽,也休想叫他对任何人低下头颅。
这样的一个人又岂能容忍别人的怜悯?尤其是楚留香的怜悯!
楚留香正是明白这一点,所以闭口不言——因为他无论说什么,在原随云看来,都像是高高在上的怜悯。
不得不说,他确实是个很会理解别人情绪的人,他的想法也当然都很对,但他却偏偏做了一件错事——他不该分神,更不该在此时分神——他的敌人毕竟是可怕的蝙蝠公子,岂会因微末情绪就影响了大事?
只见原随云手腕猛地一绕,无数夺命的银丝已盘绕在楚留香腕上脉门。他微一用力,便有血液渗出,在丝线上荡漾出绯红的光泽。
他虽败了,却只败在一瞬间,楚留香分神的工夫,已足以让他扭转败局。
原随云道:“你好像很自信,自信自己不会死?”
楚留香道:“我没有。”
他神色竟然很平静,语气也很正常,仿佛什么也没有察觉。
原随云道:“你若当真没有,此刻也不会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
楚留香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也许。”
他这样说,已算得上默认。
原随云笑了笑,道:“但愿你永远都这样自信。”
说着,他的长指微动,丝线顿时割破楚留香的皮肤,已有血淌了下来。
他已制住了对方的脉门,只要他愿意,这人的生死便全系在他一念之间。
看上去好像楚留香的整个人都已在他的掌控之下。
但楚留香竟还是很平静,也很自信的样子,好像已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更没有事能令他的内心掀起波澜。
原随云面色猛地阴沉下去,五指一收,束缚住楚留香手腕的银丝顿时一紧,扯得他不禁又向前倾了倾。
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一些。
几乎已到了呼吸交缠的地步。
原随云寒声道:“香帅可愿告诉在下,你怎会如此自信?”
楚留香面上悲喜莫名,他瞧着他,眼中已流露出难以掩饰的遗憾。
只可惜原随云却瞧不见。
而他的无言却无疑已深深地触怒了对方。
原随云冷笑道:“你若当真觉得我不会杀你,那就大错特错了。”
顿了顿,他缓缓道:“因为这世上绝没有我不会杀的人。”
他手轻轻一动,内力便已悄悄钉入楚留香的脉门。
而伴随着这道内力的一起出现的,是原随云面上不知何时流露出的遗憾。
因为他知道,无论谁被这样的内力打入脉门都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
那楚留香死了吗?
他当然没有死!
只见他微一闭目,腕间缠绕的丝线竟尽数崩断,银丝寸寸飘落,月光之下犹如乱琼碎玉,飞珠溅玉。
楚留香站起身,向对方微微欠了欠身。
而他再抬起头时,整个人都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
燕子既已挣脱了桎梏,捕燕人就再不可能捉得住他!
原随云神色微变,声音猛然一沉,一字一顿地道:“移经换穴。”
他虽然意外,但却并不十分吃惊——楚留香又岂会这样轻易的死掉?
楚留香微笑道:“当初蝙蝠岛一战,楚某确实从原公子身上学到了不少道理,这移经换穴便是其一。”
原随云沉默了很久,忽然也笑了,缓缓道:“哦?那不知香帅还学到了什么道理?”
楚留香目露复杂,轻声道:“面对你的对手,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都无法得知他展露出的弱点是否是刻意为之。”
原随云怔住了,半晌,他不禁大笑出声:“不错,正是对手!”
他站起身,含笑道:“想要作你的对手,岂非比作你的朋友还要难?”
楚留香叹息道:“我的对手确实没有朋友多。”
顿了顿,原随云忽然道:“既是对手,那不知香帅以为,在下今日所用的武器与招式,如何?”
楚留香沉吟片刻,坦言道:“雾里看花,花非花,雾非雾。”
他又叹息一声,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原随云朗声道:“好一个雾里看花!”
顿了顿,他也不禁叹息道:“只不过这真正的化雾之术,怕也只有真正的‘雾中花’才能施展出来。”
楚留香道:“却不知何人可谓‘雾中花’?”
原随云道:“雾之所起,死之将至……你一旦进入圣教,就势必会见到她!”
楚留香蹙眉道:“圣教?……难道你早已认得这个人?”
原随云微笑道:“我不认得她。”
楚留香道:“这个组织如此神秘,此前江湖从未传出过有关它的任何只言片语,既然原公子并不认得此人,又怎会知悉她的身份?”
原随云道:“她的身份?”
他一笑,淡淡道:“我看香帅是忘记我的身份了。”
楚留香摇头道:“此教极其神秘,外人绝难潜入,而你方才所提之事、所施之术,无疑是辛秘中的辛秘,只怕也只有教中人才能知晓。然而此教对教中人的掌控亦极严格,若真有侥幸逃脱之人,又岂会将自己的经历随意吐露?”
他缓缓道:“我想有些事情,纵然是你,也是无可奈何的吧?”
原随云一怔,似笑非笑道:“香帅这般……我甚至怀疑这世上已没有你发现不了的秘密。”
楚留香便也笑道:“但秘密岂非就是用来被人发现的?”
原随云沉默良久,终于道:“这个秘密你总有一天会知道,但不是现在。”
楚留香点点头,竟当真不再追问。
他想了想,忽然道:“你突然出手,莫非是故意想叫我见识这雾中之花?”
他沉吟道:“你在与我拆招?”
原随云笑了笑,讥讽道:“香帅觉得像么?”
当然不像。
不仅不像,简直是招招狠毒,恨不得当场就要了他的命。
楚留香忽然闭上了嘴,就仿佛变成了一只据嘴葫芦。
原随云犹自冷笑,手腕一抖,那尚未断裂的银丝便如流水般缩回了他的袖中。
楚留香瞧着他,已不自觉有些出神。
老实说,他现在已有些瞧不透原随云——不过或许他也从未瞧透过他。
趁这会儿工夫,原随云已理好了袖口,信步向门口走去。
楚留香这才意识到对方竟是打算就这样走了。
他忙追了两步,大声道:“既然你要我去见张洁洁,也许就应该告诉我你将她藏在了何处。”
原随云脚步一顿,微微偏过头,道:“比起问我,也许香帅更应该问问自己,你该去哪里找她。”
楚留香一怔,瞧着对方,眼中仿佛已多了些什么。
原随云似有所觉,淡淡道:“莫非香帅不信?”
楚留香道:“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事情。”
原随云道:“因为以我之见,香帅应该并不喜欢自己的命运被别人决定,所以我才要把选择权重新交回你的手里。”
楚留香道:“但原公子岂非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原随云点点头,因为他说的确是事实。
楚留香道:“那么如今你肯帮我,心里又希望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原随云道:“若想知道我的目的,香帅还需更耐心些才是。”
楚留香顿时无话可说——因为任何人都休想让原随云回答他不想回答的问题。
原随云微微一笑,道:“不过无论如何,这次我总算帮过你的忙,这一点你承认么?”
他的声音既平缓又缥缈,比起说给楚留香,仿佛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但楚留香却还是听见了。
他听见了,所以也只能点头,道:“我承认。”
闻言,原随云终于满意的笑了笑,再次举步向外走去。
楚留香瞧着他的背影,仿佛心有所感,心念电转之间竟是脱口道:“但我不明白,你为何想要我去见张洁洁呢?”
原随云笑了笑,人已迈出了房间。
“因为只有见过她以后,你才会明白,有些事情是你永远都无法改变的……”
这句话说出时,他就站在徐徐的夜风中,而他的声音也很低,低得仿佛窃窃私语,风一吹,便消逝在冰冷的空气中。
这次就连楚留香也没有听清。
原随云默默低下头,嘴角已悄然绽开一线微笑。
你不是神,所以总有一天也会败的。
你会遇到到连你也无法对付的敌人,它可以是一个强大的对手,可以是令你进退两难的境地,也可以是一个迫于无奈而做下的、与你心意相悖的选择……
到那时你会心灰意冷,你会发现自己并不是神,你什么也改变不了。
最后你会败,败给自己,就像我一样的惨败。
而我,简直已迫不及待想要瞧瞧高高在上的楚留香,是如何跌落进尘埃中了。
原随云的笑容愈来愈大,仿佛这般想着,就已令他的心情十分愉悦。
他走在明月之下,月光便照在了他的身上。可月光能够照耀到他那一尘不染的白衣,却无法照耀到他的内心。
他的心好像已被黑暗侵染。
而他的人也很快融入了黑暗中。
楚留香瞧着对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脸色也逐渐沉了下去。
他忽然伸手,从怀里摸出了一样东西。
他借着月光仔细瞧着这样东西,然而愈瞧,他的目光便愈是复杂。
他还记得前不久自己曾劝过游云鹤,劝他不要随意决定别人的生死。
但现在他自己手中就有一样可以决定别人生死的东西。
给,还是不给?
楚留香一向很了解自己。
他知道自己不该犹豫,也本不会犹豫的。
但现在他岂非就在犹豫?
难道他也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改变了?
浅金色的琥珀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芒,却更衬得它包裹的花朵纯白无瑕。
良久,楚留香终于长叹一声,再次将它收进了怀中。
人的万般思绪,又哪里是一朵花能够知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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