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皓月千里,天地清白。
楚留香再一次敲了敲门,见里面还是未有回应,他不由叹了一口气。
虽说他的耐性不错,但老实说,现在确实也已有些等不下去了。
胡铁花躲进房间已足有半个时辰了,任楚留香如何三催四清也不肯冒个头。
而且他不仅自己不出来,竟还将门窗全部闩上,也不让楚留香进去。
倒不是说楚留香当真就进不去,而是比起逼迫,他更希望胡铁花能自己想明白,出来面对现实。
你问胡铁花在躲谁?
除了高亚男,谁还能让他怕成这样,到现在连个屁也不敢出来放?
楚留香虽然理解他的心情,但确实也不太赞同这种逃避的做法。
更何况今天还是中秋。
他仰望着天上那一轮明月,不禁又长叹了一口气。
伴随着他这一声叹息同时响起的是张三的笑声。
张三凑到楚留香身边,窃窃笑道:“怎么?那小子还不肯出来?”
楚留香无奈地点点头。
张三“嗐”了一声,道:“横竖你都拿他没办法,不如你先过去院子,甜儿姑娘那边菜已经上得差不多了。”
楚留香瞅了一眼紧闭的门,道:“那他呢?”
张三挤挤眼睛,道:“看我的吧。”
话音才落,他就“梆梆梆”的拍起了门。
只要胡铁花不是聋子,就算他现在已经躺进了棺材板,怕是都能被这拍门声生生吓活了。
张三一边把门拍得震天响,一边还大叫道:“开门!开门!”
胡铁花果然还没变成聋子,便也在门里大叫道:“他妈的,张三你犯了什么毛病?”
张三大声道:“高姑娘千里迢迢从华山赶到这儿来,就是为了逮你小子,现在你躲着不见算怎么回事?”
胡铁花气势顿时弱了下去,小声道:“要见你自己去见。”
张三嘿嘿笑道:“我倒是想,只可惜她瞧着我们都是一副拉长的苦瓜脸,简直就像个老太婆。”
他忽然叹了口气,半真半假道:“哎,也就只有见了你才能春光明媚啊。”
胡铁花顿时不吱声了。
张三悄悄地笑了笑,他转过身,便冲楚留香摆了摆手。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果然往前院那边去了。
前院,楚留香远远地就见李红袖正在与游云鹤讨论着什么。
李红袖瞧见他过来,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她招招手,便又对游云鹤道:“你该知道,我向你讨这些杂症方子也并非心血来潮又想学点什么。”
她指了指楚留香,道:“我也都是为了他。”
游云鹤怔了怔,也瞧了楚留香一眼,道:“哦?乳岩、筋萎、鬼脸疮……原来香帅竟忽然害了这么多病。”
楚留香不自觉的摸了摸鼻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口。
游云鹤顿了顿,忽然似笑非笑道:“这么说来,那刘员外家中那颗被盗走的鸽血红,应该也是有人冒名作案了?”
他摇摇折扇,叹息道:“毕竟拖着病体,就算是楚留香,只怕也难从重重围堵中全须全尾地出来吧。”
不等楚留香开口,李红袖便接道:“但他毕竟也是你的朋友,若他当真有什么闪失,最后我们也是要寻你为他治病的,那你何不现在就将方子交出来呢?”
游云鹤想了想,道:“李姑娘说得确实很有道理,但在下却还是不能就这样答应。”
李红袖道:“公子希望如何?”
游云鹤微微一笑,道:“素闻李姑娘博闻强识,天下无人能及。若姑娘愿用那套自己编写的《见闻录》来交换,在下定会将药方双手奉上。”
李红袖怔住了,喃喃道:“我虽早知你从不吃亏,但没想到你前段日子才从蓉姐那儿换走了她的易容秘术,今天就又打上了我的主意……”
李红袖又瞧了楚留香一眼,好似正在纠结如何抉择。
楚留香顿时咳嗽两声,不敢再听下去,生怕她再给自己安上个什么奇怪的病情。
楚留香转过身,便瞧见一双仿若秋水的美丽眼睛。
苏蓉蓉正瞧着他,笑得很是温柔。
楚留香的神色也渐渐软了下去,他走到她身边,柔声道:“你的病才好不久,怎么今天穿得这么少?”
他说着,便要将自己的外袍解下。
谁知苏蓉蓉却忽然按住了他的手,摇摇头,小声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人过来?高姑娘已在这儿等了许久了。”
楚留香向旁边一瞧,就见高亚男果然端端正正地坐在石桌前,而她的脸果然也如张三说得那般拉着个苦瓜脸,而且又冷又硬,简直就像在华山冻了二十多年——无论谁干等了别人半个时辰,脸色都不会好看的。
而高亚男显然也已等胡铁花等得有些不耐了。
楚留香拉着苏蓉蓉也在桌边坐下,笑道:“高姑娘,好久不见了。”
高亚男瞧了他一眼,点点头道:“确实已是好久不见了。”
顿了顿,她忽然道:“胡铁花呢?”
楚留香不禁苦笑,他不能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就只能装作没听见。
他摸了摸鼻子,强行转移话题道:“自上次一别,已过了数月之久,不知华姑娘近来可好?”
高亚男的目光本落在远处的内院,但听了这句话却忽然转了回来。
她蹙眉道:“华姑娘?难道你在问我的小师妹华真真?”
楚留香点点头。
老实说,他没想到提起华真真,对方会是这个反应。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还在后头。
高亚男瞧着楚留香,神色竟很是奇异:“我虽不知道你是从哪里跟我小师妹攀上交情的,但作为朋友,我还是要劝你考虑清楚。”
顿了顿,她继续道:“华师妹不仅是这一代天赋最高的弟子,她也是最得师父喜欢的徒弟,你若要对她……可要先考虑考虑师父她老人家的反应。”
楚留香面色微变,道:“你指得‘师父’可是枯梅大师?”
话音未落,这下不仅是高亚男的脸色变了,就连一边的苏蓉蓉也面露诧异。
楚留香讶然道:“如今华山派的掌门人是谁?”
苏蓉蓉担忧地瞧着他,柔声道:“自然是枯梅大师……你是不是今日有些不舒服?”
楚留香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睛,几乎要从凳子上跳起来了。
因为在他的印象中,枯梅大师分明已在蝙蝠岛死去了!
而死人复活这种事也根本不可能发生!
但好在他很快冷静了下来。
也许这只是她们同自己开得玩笑——他一向是个开得起玩笑的人。
楚留香正这么想着,就见李红袖与游云鹤也走了过来。
李红袖笑道:“你们说什么说得这么起劲?”
她瞧了瞧楚留香,调侃道:“这是谁在我们的楚大少爷脸上刷漆了?怎么脸都绿了?”
楚留香勉强笑了笑,没有说话。
苏蓉蓉不由又关切地瞧了他一眼,顿了顿,她打了个圆场:“无论聊什么话题,少了我们红袖姑娘的故事,都称不上精彩。”
她微微一笑,道:“来给我们讲个故事吧,要开心的故事。”
李红袖拢了拢鲜红的衣袖,在苏蓉蓉身边落座。
她想了想,忽然笑了,道:“最近还真有一件大故事,而且应该也算是得上喜庆。”
苏蓉蓉道:“哦?是什么?”
李红袖道:“是无争山庄少庄主与万福万寿园的喜事。”
楚留香正在一边喝酒,但听了这句话,酒却差点从鼻子里喷出来。
他本打定主意要保持镇定,现在却无论如何都忍不住了,他惊疑道:“谁的喜事?”
李红袖道:“无争山庄只有一位少庄主,当然是他的喜事。”
还不等楚留香说话,他身后便有人笑道:“无争山庄原随云与万福万寿园金灵芝的婚事江湖上早已传开了,这事连我这个常在海上漂的人都知道了,怎的你还不知道?”
张三终于回来了。
他当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胡铁花竟然也跟着过来了。
他不仅过来了,而且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那一两个月都不刮的胡子也刮得干干净,甚至还换了一身散发着清香的新衣服。
楚留香瞪着胡铁花,仿佛从来不认识他一般,惊得下巴几乎都要掉下来了。
李红袖也怔了怔,但很快笑道:“你怎么肯出来了?”
胡铁花粗声道:“既然有酒,我总要出来尝尝的。”
他这儿瞧瞧,那儿瞧瞧,偏偏就是不去瞧高亚男。
但高亚男却一眨不眨地瞧着胡铁花,喃喃道:“小胡……”
恰在此时,便听一道银铃般的笑声响起。
伴随着这道笑声,后厨忽然转出一名身着鹅黄轻衫的少女。
少女手里托着个极大的大盘子。盘子里有被装点得精致玲珑的月饼,用蒲包包裹的螃蟹,切成莲花状的西瓜,几个苹果,大把红枣,还有一大碗苏叶汤和一壶散发着醇香的竹叶青。
宋甜儿的菜终于上完了。
李红袖笑了笑,从托盘里拿起酒壶,为大家的杯子斟上酒,一边道:“说起来这位原少庄主曾饱受眼疾之苦,还是咱们桌上这位游神医妙手回春才给治愈的。”
苏蓉蓉也柔声笑道:“虽说原少庄主自小体弱难以习武,但据传为人甚为敦厚,人生四韵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与‘火凤凰’也算是互补了。”
李红袖点头道:“天下第一山庄与万福万寿园也实属门当户对,这两家的联姻,只怕会是江湖空前的盛事。”
张三戳了戳楚留香,嘿嘿笑道:“老楚,到时你要不要去瞧瞧?我知道你一向最爱凑热闹的。”
楚留香却半点没有感染到其他人的愉快,只觉得思绪凌乱,心情烦躁。他已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可他却说不出究竟是那里不对。
但仔细想想,好像他自己也确实并不认识金灵芝、华真真、原随云这些人。
可为什么会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应该认识,而且……蝙蝠岛又是哪里?为何会忽然想起这个地方?
楚留香怔怔地转过头,鬼使神差地向胡铁花瞧去,却见他一手搂着酒壶,另一手端着酒杯正喝得专心致志,显然根本不在乎这件‘大事’。
他忽然一把夺过了对方手中的酒壶,开始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酒。
楚留香喜欢喝酒,更喜欢与朋友一起喝酒,这是毋容置疑的事情。但他向来不喜欢喝醉,所以即使是再喜欢的美酒也往往喝得很克制。
可现在他手里的酒却是一杯接一杯,喝得简直比胡铁花还要快十倍。
胡铁花瞪着楚留香,恨不得把两只眼珠子瞪出眼眶,就仿佛楚留香刚刚当着他的面活吞了一只又大又肥的臭虫。
他不敢相信这世上竟然有人喝酒喝得比自己还快,尤其这个人还是楚留香。
几杯黄汤下肚,楚留香终于搁下酒杯,道:“小胡,你告诉我,你认不认识金灵芝?”
胡铁花不解道:“金灵芝?”
顿了顿,他蹙起了眉,道:“你吃错了什么药?我不仅不认识,简直在梦里都没认识过。”
楚留香顿时闭上了嘴,这绝不是一场众人合起伙来开得玩笑——绝没有人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这时一边的游云鹤也看了过来——他本就是细心的人。只见他招招手,很快就有一名少年端着碗药汤凑上来。
游云鹤示意他将药放下,对楚留香道:“就知道今天肯定有人醉,但我却没想到这第一个人是你。”
楚留香瞧了瞧那碗药,多半是葛根汤。他又转向那名端药的少年——面目陌生。
他道:“这是你的徒弟么?”
游云鹤一怔,道:“……我从不收徒弟的。”
他仔细地观察着楚留香的面色,疑惑道:“莫不是你最近当真害了病?”
还不待楚留香回答,宋甜儿就忽然拉住他的胳膊,指着远方大笑道:“楚大哥,你看,有烟花升起来了。”
楚留香抬头望过去。
道道夺目的焰火冲天而起,极快地升向空中,划破了深黑的夜色。
它在一瞬间绽放,迸发出璀璨的光辉。
轰——
第一枚烟花炸开时,楚留香的心里仿佛也有什么跟着炸开了。
他猛地站起身。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宋甜儿呆了呆,奇怪道:“你怎么了?”
楚留香面色发白,虽然他很想骂一句“他妈的,活见鬼”,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便只道:“我出去走走。”
游云鹤顿了顿,忽然道:“对了,最近边上那间园子换了新主人,是个独身公子,人生地不熟也没什么朋友,不如你顺便把他叫来,大家也算是认识了。”
楚留香草草点点头,便向外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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