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的意识在混沌中沉浮。
尘封在内心深处的回忆仿佛化作了汹涌的海洋,时而将他抛起,时而又将他吞没。被抛升至最高点时,他甚至能够听到春夏夜晚奇妙的虫鸣,仿佛下一刻就可轻易从梦魇中醒来。然而沉没至意识底层时,他又觉得一切都化为了虚无,这世上再不可能有人将他从这漆黑的海底唤醒。
直到一阵奇异的触感自面颊传来。
很冰冷,但却是他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
他忽然想起,过去岂非也有一人,曾如此抚摸他的脸颊?
楚留香不禁反手握了上去。
他坐起身,微笑着张开眼睛,轻声道:“洁洁?”
楚留香一直觉得张洁洁是个很神奇的女孩子,她好像能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出现,然后在他的面前做出各种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所以除了她,他心里简直再没有别的人选。
但他这次却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因为他已瞧见了一双眼睛,一双死寂的眼睛,仿佛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在其中掀起半分波澜。
此时正值深夜,房内幽暗,寻常人几乎难以视物,但来人却没有点灯。
他当然不必点灯。
因为瞎子是不需要光明的。
浅淡的兰香幽幽飘散,一丝一缕仿佛化作了无形的丝线,已悄无声息地套住了楚留香的脖颈。
他猛地清醒过来。
而掌心拢着的那只手也瞬间失去了温度。
楚留香不禁怔怔道:“你、你是……”
来人并未开口,只是缓缓抽出了自己的手。
他起身走到窗前,轻轻将窗子推开,清风与明月便一齐涌入,扬起了他的如雪的白衣。
清风绕袖,朗月入怀,仿佛在这一推窗的时间里,他就拥有了世间所有的美好。
而他今夜也未着面具,这一个瞬间,楚留香竟仿佛又瞧见了昔日那位温柔俊秀的世家少年。
简直任谁也想不到,这副光鲜的皮囊下竟藏着一颗冷漠又狠毒的心。
白衣人沐浴在这清风明月之下,良久,他终于微微侧过头,轻声道:“楚香帅,好久不见。”
楚留香已呆住了。
他想不到原随云会忽然现身,而更令他想不到的是,经历过那些事情后,他们二人竟还能心平气和的共处一室……
想不到,简直连做梦都想不到!
可这世界之所以精彩,岂非就在于它的意想不到?
楚留香喃喃道:“你果然没有死。”
原随云道:“香帅好像并不十分惊讶。”
楚留香沉默了半晌,终于道:“因为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绝不会死得那样悄无声息。”
原随云道:“那不知香帅此时心里作何感想呢?”
楚留香拒绝回答。
原随云沉声笑了笑。
楚留香道:“你为何会出现在此?”
原随云道:“香帅觉得呢?”
楚留香怔了怔,忽然向窗外望去,道:“丑时?”
原随云点头道:“不错。”
才过了三个时辰?
楚留香一顿。
既然游云鹤有意阻拦,以他的性格本是绝不会早早让自己醒来的,可如今这般……
他顿时恍然:“是你为我解开了迷药?”
原随云不置可否,却讥诮道:“我真想不到,原来‘无所不能’的楚留香,竟然也会被这种拙劣的骗局骗到。”
楚留香没有理会他的讽刺,只蹙眉道:“你为何要如此做?”
原随云淡淡道:“游云鹤有他的目的,我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
楚留香道:“你打算如何?”
原随云微笑道:“我打算与你打一个赌。”
楚留香道:“什么赌?”
原随云道:“我赌你会进入那个教会。”
楚留香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道:“你知道如何去?”
原随云点头道:“我知道。”
楚留香道:“你肯告诉我?”
原随云道:“我当然会告诉你。”
顿了顿,他缓缓道:“但是在此之前,我要你先去见一个人。”
楚留香道:“这个人是谁?”
原随云忽然冷笑一声,讥讽道:“香帅不是刚刚才喊过她的名字?”
楚留香的表情顿时冻结,他的心已沉落下去。
“张洁洁……可你怎会知道她?”
他面容一肃,戒备道:“你把她怎么了?”
原随云一怔,喃喃道:“我把她怎么了……”
他面上隐约闪过一丝冷厉,却仍微笑道:“那你不妨猜猜,我会将她如何?”
话音未落,他袖中竟已甩出道道银丝,在月光之下骤然流转出如水的光华。
楚留香本就始终保持着警惕,这下对方忽然出手也不致被打个措手不及。只见他手腕一撑,人已自床榻飞起,仿佛一只最灵巧的燕子,一下就跃上了房梁。
原随云冷冷一笑,双袖猛地一振,那千丝万缕的银丝便立刻转向,向着楚留香藏身之处激射而去。
简直就像长了眼睛。
然而这并不是结束,他一手操纵主动攻击,另一手只见长指翻动,顺滑的银丝便随着他的动作迅速缠绕、交错,顷刻就在房梁与藻井之间的空隙处结成了细密的网。
楚留香不禁吃了一惊,老实说,他此前从未听闻世上有如此奇特的兵器,更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招式。
但对手着实太过难缠,没有留给他更多思考的时间,倏忽之间就已缠到了脚边。
楚留香以掌为刃,一劈之下面色却立刻变了。
这银丝每一根都不过发丝粗细,看似脆弱易折,实则被注入内力后就变得坚韧异常。所谓一丝不线,单木不林,若是千千万万的丝线编织成的巨网,力量又如何呢?
仿佛印证他心中所想,那银丝所过之处,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果然钩织出了令人无法突破的屏障,在月光下兀自闪烁着粼粼的流光。
这丝网委实太过细密,在夜色的衬托下,竟仿佛忽然弥漫而起的朦胧云雾,犹如天罗地网,已封死他所有的出路。
看来原随云是那捕燕人,今日势必要捉住楚留香这只狡猾的燕子了。
楚留香眸光微动,足尖在房梁上一踏,人已骤然跃起,像箭一般射向丝网最深处。
隐藏在这一片灿烂流光中的人是谁?
是他的对手!
原随云冷酷一笑,银丝顿时回撤,在他身前流散出层层银白的雾气。
楚留香去势不停,全身内力都已激发。
夜风骤起,将他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
他飞掠之处,丝网寸寸绷断,云雾也立时犹如潮水般褪去。
楚留香这一扑力量究竟有多大?
原随云不知道。
而当他知道的时候,他却已被对方扑倒在地。
但既然胜负未分,就定要斗出个高下。
原随云指尖银光一闪,丝线再次牵起,已向楚留香的脖颈套去。不过可惜猎物动作实在太快,他一偏头,绳套就套了个空。只见楚留香两指并拢,犹如一点流星,也已点向对方腕间脉门。
原随云手腕骤然一沉,银丝顿时分作两半,分别卷向敌人的双手,同时右腿猛地抬起,足尖已趁机点向了对方头顶天灵。楚留香见形势不好,忙侧身一避,却不想对方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千丝万缕的银丝倏忽升起,原随云登时翻身而起,五指箕张,已抓向楚留香的喉间。
也许时间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它绝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意愿改变流逝的速度。
但都是同样的时间,是否有的人觉得它转瞬即逝,而有的人却觉得寸阴如年呢?
所以谁也说不出这一瞬究竟是长是短。
而你唯一能确定的事情就是这场战斗的结束。
原随云那千万道细若蛛丝的银丝终于缠住了楚留香的手腕,但他自己的背心处,却已被一只铁掌牢牢地制住。
自战斗伊始起,原随云那从未改变过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知道自己已败了。
而且是他从未想过的惨败!
现在他终于证实了那件他自很早起就想证实的事情,但他此刻却宁愿从未知晓。
因为他根本不是败给了楚留香,而是败给了自己!
败给了自己的急切,败给了自己的恐惧——败给了自己的一场幻梦!
原随云不是性急之人,而且也并不胆小。
但现在他知道自己已变了,而促使他改变的,却恰恰就是那颗害怕改变的内心。
他太渴望战胜楚留香,因为只有胜利,才能证明自己并没有改变。
他也太渴望杀死楚留香,因为只有毁灭,才能保证这个改变永远不会发生。
他难以抑制地失控了,所以才会被楚留香找到破绽。
也许他确实已无法击败楚留香。
也许他也早已察觉那些数露端倪的情感。
而他所谓的一无所知,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原随云缓缓合上眼睛,他知道自己一直在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而那虚假的幻梦也终将变成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现实。
情丝织网,终成作茧自缚。
他脸上的冷漠犹如冰雪般尽数剥落。
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瞒的,咳嗽,穷困和情意,你愈想隐瞒愈是欲盖弥彰。而它们却终究会从你的眼神,你的语气,你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里传递出来,最后彻底背叛你的理智。
原随云无疑是个很会隐藏自己的人,而这样的人也往往很会骗人。
他的表情可以是骗人的,他的言语可以是骗人的。
但他的心可以骗人么?
现在楚留香的手就按在原随云的心脏上。
他已感受到其下汹涌的浪潮,他已感受到那无法减缓的跳动。
他已感觉到了他的心。
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简直近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这实在太像一个拥抱,但却没有一个人说出。
楚留香已完全怔住了。
因为他刚刚感受到的,是一种他以为在原随云身上永远不可能出现的感情。
这种感情足以令一个人重生,却也可以彻底毁灭一个人。
而等待他的,究竟是重生,还是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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