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浓烈的血腥味几乎已将雨后草木的清香完全掩盖,就连土地好像都泛着奇异的红褐色。
楚留香瞧着地上的尸体,脸色已沉了下去。
老实说,他从未想过会在这里见到这样的事。在他心中,这座园子本该如它的主人一般沐浴在霁风朗月之下,绝不该与死亡、与杀戮牵扯在一起。
但他错了。
这世上之事,岂非总是事与愿违?
果然再美好的地方,也是会上演最可怕的事情的。
楚留香抬起头,便瞧见了那苍翠树荫后,一红一白两道正在远去的背影。
他还未有表示,胡铁花却已经冲了出去,一个疾跑就已跑到了红衣人身后,他大声道:“金灵芝!”
可谁知这红衣人不仅没有回头,走得却反而更急了。
胡铁花显然已有些发急,他一把便扯住了对方的手臂,将她拉停下来。
红衣人终于转过头,熹微的日光已悄悄为她剪出一道玲珑的侧影。
这人竟当真是金灵芝。
楚留香气息一滞,心也已沉了下去。
因为他知道,胡铁花并不是一个细心的人。
就算偶尔两人坐在酒铺里喝酒,他也很少去留意邻桌坐得都是些什么人,有时甚至连桌上摆得是什么酒都不耐去搞明白——他根本就不关心。
许多人见他整日泡在酒坛子里喝得烂醉,便以为他爱酒。可一个真正爱酒的人又怎会连自己喝的是什么酒都懒得知晓?
也只有楚留香知道,他追求的是醉,一场足以忘记心中苦痛的酩酊大醉。虽然他好像总是很轻松、很快活的样子,但谁能说他的心中便一定没有痛苦?也许他只是在压抑自己,但这种痛苦却往往是愈压抑愈浓烈——所以他只能醉。
这样一个时常靠醉酒来麻痹自己的人,对现实的观察又能有多细致?
可他如今却只凭一个背影就认出了金灵芝。
是什么让胡铁花变成了这样?
是情。
只有情,才能如此轻易的改变一个人。
它对一个人的改变是那样悄无声息,有时甚至连你自己都无法察觉。而等你察觉时,这情却已入了骨,再也忘不了,剔不掉。
而这情,岂非也如痛苦一般,愈是压抑,愈是浓烈……
楚留香瞧着那道渐行渐远的白影,眼中已是沉寂一片。
他当然已猜出了那人的身份,就如同对方也早已认出了他。
但纵是故人,于他、于己好像都完全没有相见的必要,因为他们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萍水相逢,随后风流云散,也许如此便是最好的结局。
楚留香果然什么都没有做,就这样瞧着对方拐进那一树绿荫,直至再也瞧不见。
良久良久。
他终于缓缓抬起头,瞧向这座园子真正的主人。
男人立于碧瓦飞甍之上,绣满鹤羽纹的双袖被清风拂动,便恍若欲飞的青鹤。
他垂着眼睫,眸子深得好似一片海。
原来他也在瞧着他。
虹销雨霁,朗月东升。天色已渐暗,在外奔波的百姓纷纷归了家,街头巷尾便次第亮起了盏盏烛光。天上一轮明月,地下万家灯火,交相辉映,只余一片岁月静好。
游云鹤站在飞檐之上,静静地仰望着那当空的皓月,眼中已落满了明月的清辉。
楚留香瞧着他,低声道:“你在等我?”
游云鹤微微一笑,目光已转到了他的身上:“我在等你来找我。”
他的眼睛很亮,乍见之下仿佛夜幕星辰,但你若细细去瞧,它又好似暗流涌动的海,其下潜伏着令人不安的危险,深邃得窥不到底。
他的气质已变了。
他立于月下,就好似遨游九天的青鹤一朝化作了人形。
随着周身气质一起改变的,还有他的容貌。
楚留香叹息道:“我好像已很久未见你以真面目示人了。”
游云鹤似有所感,喟然长叹道:“确实已很久了。”
楚留香不禁道:“如今你做下的这些事情,可也属于你的‘真面目’?”
游云鹤定定地瞧着他,良久无言。
他忽然朝着对方走去。
这碧瓦之上何其难行,但他却走得很快,甚至连半点声音都未发出,一眨眼便站到了楚留香身边。
他缓缓道:“自相识以来,我们仿佛从未动过手?”
楚留香本是一动未动,但听过这句话后却忽然动了。
谁也说不清他的动作有多快,只一眨眼他的食、中两指便并作一起,已流星赶月似的点向游云鹤胸前要穴——他在用自己行动来回应对方的话语。
楚留香的招式很普通,甚至可以说是江湖中人人都会打的,可就是这样的招式在他手里却好似星流霆击,忽然有了闪电之速,雷霆之力,变成了令人难以招架的绝招。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发难,游云鹤却是毫不意外,或者说,他本就在等待这一刻。
他伸出右手在胸前一挡,眼见楚留香的指头要戳上手背,他的腕子却忽然一翻,于电光石火间将手背变作了掌心,五指微一合拢便要反客为主,作势去拿捏对方。
楚留香长臂微收,顿时变指作掌,其后猛地打向对方的拳。
两人对击一瞬,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原来他们既没有着武器,也未用内力,竟是只用肉掌来纯拼招式的。不过虽目的在于切磋,可双方每一招每一式都绝不容小觑,纵然被这毫无内力的一掌打中,后果也绝不是闹着玩的。
游云鹤嘴角一勾,脚步一错,忽然出其不意地出了左掌,打向楚留香喉间。
楚留香挑了挑眉,闲置的另一手也随之探出,捉向对方腕上脉门。
尽管他惯常使用右手,但这并不代表他的左手就不比右手更灵便。如果他愿意,他的双手都会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器。
不过游云鹤又怎会叫自己受制于人?腕间一沉,他的手已如游鱼般滑出了桎梏。
双方你来我往,出招都是极快,拳势雷厉,掌下生风,短短半刻便已交手了四五十招。
玉盘当空,星月交辉,朦胧的银辉撒落在山河的每一个角落上。而这如水的月光也笼罩在他们身上。
此时楚留香的指尖已点在游云鹤的“廉泉穴”上,但他自己胸前三寸处,也停着两根颀长的手指。
二人相顾无言,半晌,终于对视一笑,同时撤掌。
游云鹤叹息道:“可惜我终究还是不如香帅。”
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一个人面对这两者的态度却很难保持一致——人心如此,能够平静接受自己失败的人本就不多。
只凭这一点,他都已算得上十分有风度。
楚留香心里想着,便也不禁叹了口气,道:“因为你的双手本就是用来救人的。”
游云鹤却只是笑笑。
楚留香笃定道:“你是花对月。”
游云鹤神色平静,道:“不错。”
楚留香道:“你为何不与我分辩?”
游云鹤淡淡一笑,道:“你既已知晓,我又何必去辩?”
楚留香道:“其实我一开始对你仅仅是怀疑,毕竟‘花对月’已是一个死人。”
游云鹤道:“那你又是从什么时候才确定的呢?”
楚留香道:“就在刚刚。”
游云鹤微一蹙眉,道:“刚刚?”
楚留香道:“因为你出手时给我的感觉。”
顿了顿,他又道:“前不久,我曾遇见了一位花家人,而我恰巧与她交过手。”
游云鹤略一沉吟,便明白了其中关窍:“不错,正如少林拳法迅猛阳刚,华山剑势变化无常,各门各派的武功路数都是不同的。一个人可以隐藏明面上的招式,却很难抹去习惯带来的影响。”
他不禁慨叹道:“香帅当真是心细如发,竟连如此微末之处也未放过……”
楚留香道:“这世上所生之事大多有迹可循,探寻秘密虽难,可将线索彻底湮灭却岂非更难?”
游云鹤苦笑着点点头。
他将四下环视一遍,忽然道:“前不久我似乎曾在此发问,不知你可还有印象?”
楚留香点头道:“我记得的。”
游云鹤道:“那么现在,我想你大概也明白我为何会有此一问了?”
楚留香道:“是的。”
游云鹤道:“但我还想以同样的问题,请你再回答一次。”
楚留香道:“我的回答还是如上次一样,没有变。”
游云鹤道:“是么……”
他不禁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
楚留香一怔。
游云鹤继续道:“你总是躲那些江湖纷争躲得远远的,所以好像一直都比别人活得更轻松,也更快乐。”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可你该知道主动找上我的麻烦却并不少。”
游云鹤道:“但无论你卷入什么样的事件,最后却好像总能保持置身事外的模样。”
他瞧了瞧对方的手,低声道:“身在江湖,无论邪魔外道还是名门正派,又有哪个手上没沾过几条人命?但是你,你的手却太干净了……我曾经以为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可你却偏偏做到了。”
楚留香眸光一闪,道:“我能做到,是因为它本身就并非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做到。”
游云鹤面色奇异,道:“难道你要让我忍?”
楚留香缓缓道:“一个人只要还没有死,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得忍耐。”
游云鹤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不如说是你实在太过幸运,你的立场与原则始终都是一致的,从来都不会面临身不由己的选择罢了。”
楚留香道:“那么你的立场又是什么呢?是花对月,还是游云鹤?”
游云鹤垂下眼睫,长叹道:“这个选择,我做不出。”
楚留香道:“为什么?”
游云鹤道:“因为他们本就都是我。一个是最初的我,一个是现在的我,并不是我选择了谁,就能置另一个的责任于不顾……他们的责任我无法推卸,更不能推卸。”
楚留香脸色微沉,轻声道:“你在骗我。”
他忽然上前一步,猛地拔出对方腰间的长剑,大声道:“你分明已经杀过了人,难道不是已抛弃了‘游云鹤’的责任,也打破了自己的原则么?”
游云鹤怔怔道:“原则?不错,我确实已亲手打破了自己的原则。”
顿了顿,他轻声道:“但你可想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定下这样的原则吗?”
楚留香沉郁地瞧着他,半晌未发一言。
游云鹤径自道:“是因为我师父游枕仙。”
他面上浮现出了淡淡的怅然,道:“自十岁家门被灭后,我便被恰好在外游历的他收作徒弟。你知道,妙手医仙半生都以救人为信条,所以无论什么样的人他都愿意去施以援手。但有时我瞧见那些被他救回一条命的狂徒,转身就去害了百人的性命……”
他忽然抬起头,大声道:“因救一人,而死百人,试问香帅,这可算是救人?若未免这百人之死,干脆将他一刀杀了,或是袖手旁观,致其死亡,是否也算得上救人?”
楚留香道:“可无论如何,一个人都没有资格判断谁该死,谁不该死。纵然是狂徒,也许他也曾扶倾济弱。没有人有权利去决定别人的生死,我想也没有人希望自己的生死被别人决定。”
游云鹤神色复杂,苦笑道:“你竟是与我师父说了同样的话……”
半晌,他叹息道:“既然我能够决定的只有那些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从那以后我便给自己定下了一条原则。作为医者,我不可以去挑选病人,但我却可以与他们做交易。”
楚留香道:“无论是谁,一旦他成为你的病人,那么他身上被医治过的地方,便属于了你。”
游云鹤道:“不错。我自己不杀人,于是我也命令我的病人同样遵守这条原则。我就像是他们的债主,一旦他们违反了约定,我便会去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楚留香道:“你的目的本是阻止别人杀人,那么如今你自己又为何要打破这个原则?”
无奈、痛苦、悔恨在游云鹤面上交织,最终他却只是付之一笑,道:“因为我发现无论我如何做,我的病人都会死,而且他们杀的人也绝不会比没有这条约束来得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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